他死前的这封信上,不但猜中百里无忌会因他的自尽而内疚,还为自己死后争取了哀荣,甚至连谥号都是他自己选好的——文懿。
而徐世铭对于冯道嘱托的事,都一一照办,他已经令卢小翠进宫见高蓉蓉说项。
在冯道和徐世铭看来。
皇帝永远是不会错的,既然不会错,那就是对的。
既然是对的,那么一旦册封冯道,就等于向天下宣称,旧官员势力与新官员势力是同等的,如此一来,既然是相等的,就不存在谁压倒谁的问题,既然不存在谁压倒谁,那么天下一片详和,所有一切依照原样,皆大欢喜。
也许明国在中书省暴乱之后,从此就要太平了,因为接下去明国将迎来一场喜事,那就是明国皇帝要纳妃了。
这妃自然是大理国公主段佛音了。
而且一旦礼成,大理国将会派使者向明国呈递国书请降,自此之后,天下一统,四海降服,明国国势将蒸蒸日上,千秋万代。
还有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事吗?
徐世铭脸上因冯道的自尽而面露悲凄,可心里却是莫名的兴奋。
这与道德无关,就算需要自尽的是徐世铭,只要能改变皇帝的主意,徐世铭依旧能含笑自尽,绝无遗憾。
为国而死,为皇上而死,这本就是义务,身为臣子的义务。
百里无忌听到冯道自尽的消息,就如冯道所料,确实心中不忍。
他心里清楚,无论这次中书省之乱如何严重,但不管是新官员还是旧官员,他们皆无意谋反,自己也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控制局面,而是想等到事情闹大才去平乱,借此以清洗那些旧官员。
徐世铭说得没错,不教而诛是谓暴虐。
在这些官员还没有犯谋反罪之前,就凭自己的猜测定了他们死罪,这无疑是不教而诛。
典型的莫须有罪名。
但政治就是如此,如果真等到这批旧官员羽翼丰满之后,那明国所要遭受的阵痛恐怕会强烈十倍甚至百倍,那时就不会是中书省之乱,而是举国之乱了。
百里无忌不是神,无法一一控制明国一百多万军队。
各州府的军队依制掌握在各州防御使手里,而这些防御使相当大的部分皆由原节度使或者军镇改编而成,名义上归属朝廷,但如果百里无忌真下旨调动、改编,遇到的阻力可想而知。
这些年不喘气地扩大疆土,打是打痛快了,但后遗症渐渐地暴露出来。
长江以北,特别是黄河以北,还有赵匡胤的吐蕃,更有大量迁移到阻卜的杂乱人口,这都是短时间无法解决的乱局。
百里无忌想要去改变它,但治理绝非战争这般爽快、利落,正如破坏远比建设来得容易。
原打算扫平大理国之后,借整编明军的名义,收拢整编各州散乱军队,从收拢军权入手,渐渐整顿吏治。
所以,这场攻伐大理的战争必须打起来,只有战争打起来,百里无忌才可以站在道义的高度,对各州军队进行整编,毕竟,对外战争,是凝聚人心的不二法门。
否则,无缘无故令各州防御使交出军权,就有了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之嫌。
百里无忌首先以一坛子酒摆平了执掌新军大权的百里义、百里康一概兄弟,然后又以周家姐妹搞定了周宗,以此取得了徐世铭等人同意自己亲征大理国的想法。
万事皆备,只可惜段佛音姐妹的到来,令百里无忌措手不及,攻伐一个诚心请降的国度,任何理由都显得那么苍白。
百里无忌看着徐世铭低垂的头,冷冷地问道:“冯道去之前可有留话?”
冯道是自尽,但谁都不会相信冯道会自尽,正所谓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只要冯道的死讯一旦公之于众,再结合中书省暴乱,然后御林军清场,最后大批官员入狱。
所有人都会猜测,冯道是被百里无忌逼死的,甚至很可能赐毒酒一杯,更或者是直接杀死,推说是自尽。
反正这个黑锅百里无忌不背也得背,可背了还得安抚一概人等。
这就是政治。
徐世铭没有回答,只是将冯道的信从袖中取出,呈递给百里无忌。
这就出乎冯道死前的预料了,这信本就是冯道给徐世铭的,他以为不管徐世铭如何忠诚于百里无忌,但这种与自身利益切身相关的事情上,徐世铭会与自己同一立场,这信如果给百里无忌看了,那等于将冯道给“卖”了。
信中其实述说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请徐世铭劝说百里无忌册封自己为瀛王,追谥文懿;二是让徐世铭令卢小翠游说高蓉蓉,为段佛音进宫说项。
这两件事只要落在百里无忌眼里,那后果就是冯道的一切安排从此不攻而破。
冯道该死。
冯道就是冯道,他成不了徐世铭。
冯道之所以不如徐世铭,因为他分不清楚哪个该做,哪个连碰都不能碰。
徐世铭很明白,纵然自己居功至伟,有明国大臣谁都无法比拟的丰功伟绩,纵然自己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不满,纵然自己有着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利益诉求,但,这如果离开了百里无忌,那么所有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就算功劳再大,那也是在明国朝廷之中,如果百里无忌不在了,明国不在了,徐世铭还是徐世铭么?
徐世铭有着自知之明,他虽然在政治、内政上有一手,但在军事上,只是略有涉及,这个时代,掌控不了军队而手掌控重权,除了攀附上一颗象百里无忌这样的大树,否则等于自寻死路。
就算有徐守仁帮自己,可其在新军中的威望甚至不及丁思觐,根本无法掌控全军。更何况,徐守仁虽然是自己的义子,可却是一直陪伴百里无忌长大。真要做出抉择时,徐世铭相信,徐守仁必会站在百里无忌这一边。
徐世铭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将冯道的信呈交给百里无忌。
这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立场。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