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娘一手扶了一个,领着两位老人进了新盖的一明两暗的屋子,众人也尾随进来了,互相见礼完毕,外人都出去了,萱娘这才有空仔细打量着外祖家的人。
外公看起来有六十多岁,脸色发黄,满脸皱纹,鬓角的头发白了,穿了一件褐色滚边的绸子薄袄,帕头也是褐色的,背有些佝偻。
外婆看起来年轻些,应该不到六十岁,圆脸,慈眉善目,就是脸色略显苍白,上身穿了一件蓝色的绸子薄袄,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裙子,头发只是简单的圆髻,插了根金簪。
还有旁边站着的殷之毓和顾氏,这是萱娘的大舅舅和大舅娘,两人也都是一身简单的打扮,一应多余的配饰皆无。
这样的一家人,萱娘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把他们跟江南巨富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萱娘心里想的也是凌远霄心里想的,当然,凌远霄更多的是自责,殷家没落了,两位老人苍老了,谁能说这里没有他的因素?
如果当年他不把殷敏带到京城来,这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岳丈,岳母,你们是愿意在这山上住着还是愿意在山下找一处宽敞些的地方?”凌远霄开口了。
“萱娘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宋氏还拉着萱娘的手不肯松开。
“那就怠慢了,这里的条件不太好。”凌远霄看着逼仄的屋子,有些后悔当初没盖大一些。
“妹夫,就依着娘吧,娘想了小妹这么多年,日哭夜哭的,如今好容易见到小妹的骨肉,别的都是次要的。”顾氏在一旁答道。
凌远霄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殷家人还是一如既往地通情达理,他愧对这份通情达理。
“孩子,来,跟外婆说实话,你爹对你好不好?”宋氏见凌远霄出去了,忙拉着萱娘问。
“好,爹爹真的对我很好,就是一开始的时候不相信我是他的女儿,后来见了我,见了我娘亲手绣的包被,就认我了。”萱娘把西北认亲的那一段学了一遍。
“我的乖乖,你这幺小的年纪就敢闯西北?快跟舅舅说说,这一路都碰到什么了?”殷之毓一脸崇拜地看着萱娘。
“也没什么,还好啊,我还有别人陪着。”萱娘说完低头,那个陪她远赴西北的人如今也不知是否安好。
“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一次西域,可以说的上是九死一生。”萱娘的话令老爷子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往事,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姑苏殷家世代是做丝绸生意的,几乎霸占了江南一半多的市场,谁知在殷老爷子十五岁那年,临安城里突然出现了一批新的织锦,说是从蜀地传来的技艺,色泽华丽,图案精致,质地坚柔,比殷家的好了不止一点半点,殷家的货渐渐积存下来了。殷老爷子的父亲,也就是当年的殷家家主,为了此事郁结于心,一病不起。
殷老爷子从父亲手里接过家主之位,那一年他才十七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眼看着殷家就要没落了,所以铤而走险,带着殷家全部的库存跟着一个商队踏上了去西域的路。
“这一走,跋山涉水不说,最难的是过沙漠,最长的一次我们在沙漠里转了快一个月,缺粮缺水,差点没交代在那里,幸好碰到了一组波斯的商队,把我们安全送到了于阗,我们的货也就都给了对方。”
“于阗?”这个地名萱娘很熟,就是产玉石的地方,可惜离玉门关还很远,中途要过吐蕃和别的两个小国家,所以萱娘也就歇了想去看一看的心思。
“我当时把卖丝绸的银子也全换成了玉石和宝石,然后从吐蕃穿过,正好路过蜀地,我也就跟着进了蜀地,后来商队的人都走了,我留在了蜀地想学艺,最后娶了你们外婆,把你们外婆带回了姑苏,你外婆家就是做蜀锦的,到了姑苏后,把蜀锦的技艺传授给了殷家,两家的技艺互相取长补短,我们殷家的织锦终于再次扬了名,我为了感谢你外婆,便把我们殷家新出的织锦叫宋锦,谁知短短几十年,又没落了。”
原来这就是宋锦的来历。
只是,弹指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垂垂老矣。
想到这些年殷家在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到今天,萱娘的眼泪落了下来。
“岳父、岳母,你们回去还做宋锦的生意吧,我已经跟江南道的节度使去过信了,以后不会为难你们的。”凌远霄一直站在门外,听了这话忍不住进来了。
“那之前是怎么回事?”殷之毓问道,语气有些冲。
“这个我也不是太清楚,我想应该是什么误会吧。”
“误会?”殷之毓还想再说什么,被宋氏喝住了。
“老身多谢侯爷了,虽说这宋锦是我一生的心血,风光了几十年,可老身这把年纪了,也没了当年的心气,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老身也操不了这些心了,不过老身还是多谢侯爷。”宋氏说完欲向凌远霄行礼。
“岳母,您这是要折煞小婿,小婿愧对岳父岳母的嘱托,没照顾好阿敏,又和萱娘失散了这么多年,如今萱娘回来了,小婿恳请岳父岳母在萱娘身边多留一些日子,让小婿替阿敏略尽一些孝心,以全阿敏在九泉之下的心意。”凌远霄跪在了两位老人面前。
“现在想着尽孝心,我妹妹死的时候你们家人是怎么说的,你那时候又躲在哪里?姓凌的,别以为你是侯爷我们就得巴着你,我告诉你,我们这一次来不是为你,是为了我妹妹的孩子,可怜我妹妹去世十年多了,孩子也在外面流浪十年多了,这孩子你们凌家不要,我们殷家要。”殷之毓见凌远霄跪下了,也咋着胆子指着凌远霄开骂了。
这口气在心里堵了十年。
“这不可能,萱娘是我的女儿,这个没得商量,别的都好说。”
“外公,外婆,舅舅,我爹当年是因为我娘走了也病倒了,不是故意为难你们的,要不然我爹不会一有我的消息便给你们送信。还有,我爹不是不要我,他只是不知道我的存在,你们放心,我爹对我真的很好了,不但给我求了一面免死金牌,还给了我名下一万亩的私田。”萱娘把这些日子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爹,娘,妹夫能做到这样也不易了,他还在地上跪着呢。”顾氏一直就有些怕凌远霄。
因为凌远霄不仅仅是一个侯爷,还是大名鼎鼎的西北军统帅,这样的人跪在面前服软,殷家人要是还放不下,这凌远霄万一恼羞成怒了,这后果殷家可就担待不起了,毕竟,殷敏只是凌远霄的一个小妾,并不是明媒正娶的嫡妻。
“起来吧,孩子,论理,敏儿只是你的小妾,我们没有这么大的福分受你这一个大礼,罢了,前事就不要再提了,说来说去都是命。你今天能叫我们一声岳母,也能让萱儿叫我们一声外公外婆,我们也知足了。”
宋氏哽咽着亲自扶起了凌远霄,她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凌远霄能做到这一步,表示他把殷敏当作了妻子看待,殷家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毓儿,你也不许再记恨了,我们殷家也没有别的奢望,能听萱儿叫我们一声外公外婆,认我们殷家这门亲,我们就知足了。”殷老爷子说道。
“我答应你们。”凌远霄忙道。
“还有一点,当年我们殷家给阿敏的嫁妆,这个是不是也能还给萱娘,我们殷家不要,留着将来给我外甥女做嫁妆。”殷之毓说道。
“好,不过这件事情要容我一些时间,还有,我想知道,当年阿敏的嫁妆都有些什么。”凌远霄问道。
“罢了,孩子回来就不错了,那些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们殷家虽然落魄了,也不至于再出不起一份嫁妆。”老太爷忙道。
老太爷心里明镜似的,那些东西都被凌家蚕食了,本来萱娘的活着就碍了那些人的眼,这要再逼他们吐出到嘴的肥肉,还不定得怎么算计孩子呢。
“我也是这个意思,萱儿本来就是一个庶女的身份,既然侯爷给了他一万亩私田,那些嫁妆也就算了。”宋氏忙道。
她是女人,更清楚那些内宅的争斗,女人的心要狠起来,一样是要人命的。
所幸她这些年进了殷家,老太爷感念她对殷家的贡献,这些年不曾纳过一个小妾,所以分家后,她的后宅是干净多了。
“岳丈、岳母,这件事情,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不过我能不能看看当年的礼单?”凌远霄也好奇,朱氏到底瞒了他多少。
“这件事情先就这样,我们不想再谈了,如果你真的放不下,等萱儿成亲了离开你们殷家了,我们会把嫁妆单子给你。”宋氏说道。
宋氏这话说的够明白了。
凌远霄也不再坚持,对朱氏,他也有他的愧疚。
见凌远霄低头,宋氏略想了想,找了把剪刀,把自己的贴身薄袄的滚边处拆开,从里面掏出了几张纸,递给萱娘。
“外婆,这是?”萱娘接过来打开一看,瞪大了眼睛,看向了宋氏。
“这金票和银票是当年给你娘的嫁妆,这钱票应该是那几年你娘的铺子里攒下的红利,我也不瞒着侯爷,这是你娘临走前托奶娘带出来的,原本想等你长大后再给你,可惜,那会大家都以为你不在了,奶娘便把这东西带回了姑苏还给了我们,这些年不管多难,这些银钱我们也没动。原来,冥冥中自有定数,这些银钱就该给你的。”
“外婆,这些银钱我不要,给你们留着,我有钱,前些日子我卖药材就卖了八万多贯,不信你们问何掌柜。”萱娘像烫手似的把手里的银票忙不迭地塞回到宋氏手里。
“孩子,你有你是有的,这是你娘给你留的,你不能不要。”殷之毓说道,说完从宋氏的手里抓过这几张纸又塞给了萱娘。
这话倒是令萱娘有些不知所措。
可即便这样,萱娘也不敢接受,毕竟殷家已经今非昔比了。
这真不是一笔小数,金票五千两,银票五万两,还有五万贯的铜钱,还有一张是和记当铺的契约。
萱娘默算了一下,当年殷敏压箱底的银钱就相当于十万两白银,还有,那几个铺子一年的收益至少也在一万贯以上。因为殷敏在凌家也不过是五年的光景,还不算她平日花掉的银钱。
萱娘再次看向了凌远霄,凌远霄接过萱娘的银票看了看,也是十分动容,没想到殷家在这种情形下第一次见面就给了凌萱这样的一份大礼,相比较而言,自己家的那一出出闹剧,实在是令人汗颜了。
“岳父,岳母,要萱娘收下这些银钱也行,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凌萱看向了凌远霄。
她是真的不想要这笔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