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犯妇已经招认画押,说她有意纵火烧屋,杀害小妇,结果误杀了杨家千金。”
“她……认了?”
“认了!昨天还死都不肯画押呢,今天唐二公子过来,不过三言两语,便断了那妇人念头。二公子才走,她便要了供状过去,即时画押了。”
那样热的天,牢中似有自地底钻出的森冷之气,蛇信般地舔舐肌肤,让我打了个寒战。
几乎同时,唐逸宁也打了个寒战,默默与我对视一眼,神情间分明有被绞碎般的疼痛。
我们很快在狱卒的带领下见到了萦烟。
锁链被打开,“咣啷啷”撞击着粗大的铁栅栏,然后栅门被熟练推开,狱卒走到卧在败草间的那囚犯面前,喝道:“犯妇,有人来探你了。”
墙边昏暗的油灯点亮,瘦小的人影面对突然出现的光线和人声毫无反应,一动不动,长发离披下的囚衣散乱,尚有用过刑的痕迹。
唐逸宁紧握着我的手,正拉我上前时,狱卒一脚将女囚勾得翻过身来,定睛一瞧,忽然高声道:“快来人,去找大夫,犯人服毒自尽啦!”
我身体一晃,差点站不住,忙冲上前蹲下身看时,只见萦烟曾经色若桃花莹澈如玉的面颊一片沧桑的死白,憔悴得如揉皱了的粗布,唇边泛着青灰,不见半点原先的潋滟风情,姿容绝世。
“萦烟,萦烟!”
唐逸宁匆匆将她抱起,不信般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妻子,嗓音已变了调。
我握紧萦烟的手,觉出她的掌心尚有一丝残余的温热,忙高声唤道:“萦烟,萦烟姐姐,萦烟姐姐!”
一声仿佛叹气的幽幽低喘,黑色的鲜血缓缓自青灰的唇边滚落。
唐逸宁不顾污秽,用自己的袖子小心地拭着她唇边的血,放低了声音,柔声唤道:“萦烟,萦烟,我是唐逸宁。”
萦烟星眸慢启,柔辉隐隐,尚可辨得出一丝原先的风采。
“宁哥哥,是你么?还是……我又在做梦了?”
低低的噫叹,很轻散在牢狱中湿热霉臭的空气里,居然将狱中的浊气冲淡了些,让我终于能冲开压在心头的沉重和压抑,哽咽着,居然哭出了声。
其实我并不讨厌她,其实我并不恨她,其实我完全知道她的可怜无奈和说不出口的苦衷。
唐逸宁低声道:“没有……没有做梦。萦烟,我知道你冤屈了,是我不好,居然……没好好护你。”
“冤屈……”
萦烟振了振精神,笑容在苍白的脸上如流云般虚缈地飘着,依旧那般温软而娇脆地答道,“我不冤屈。争来的,抢来的,终不得长久,何况……是叶儿妹妹用胎儿换来的?”
她含着轻杳的笑意,恍恍惚惚的眼神渐渐转向我,温柔道:“傻妹妹,你还年轻,便为断送了唐家一个孩子,便觉得对不住宁哥哥,弃了自己一生的快乐么?你难道不知……你难道不知,你的快乐,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么?傻啊……”
我并不完全明了她的意思。
难道唐逸成告诉她,我是因为舍了胎儿觉得对不住唐家,才放弃唐逸宁的么?
便是这世的叶儿,应该也没这么伟大吧?
“姐姐……”
我哽咽道,“我一直希望大家都能快乐,快乐地活着……”
萦烟怅惘地笑,慢慢伸出手,抚了抚唐逸宁的面颊,凄然道:“可我……只希望宁哥哥快乐就够了……”
唐逸宁俯下面庞,由着她轻抚着,颤着沙哑的嗓音道:“萦烟,对不起,这一向,是我冷落了你,也是我……害了你。”
“呵……没有……我曾以为我付出过,也希望得到回报……原来,都是幻觉。宁哥哥,我这一世……算是白活了。”
惨淡的笑容,刹那如流云散尽,一张雪白的容颜,垂落唐逸宁的手腕。
容颜上唯一的生机,竟是鸦翅般的睫毛下缓缓渗落的一滴泪水。
铁栅外是大夫狱卒奔跑催促的嘈杂声,而铁栅内,已是突然的安静。
安静如幽寂的山谷深潭,蓦地被大雾覆得不见影踪,只有清冷的水波,尚在料峭山石间无声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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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逸宁并没有为亡者叫屈,只是亲自在官衙办理了唐家火难的结案手续和犯人的领尸手续,并叫人买来了最上等的棺木,亲手将萦烟抱了进去。
那枚被我用作标记遗弃在路边,又被唐家认领去的美人镯,又被唐逸宁自怀中取出,轻轻套入萦烟冰凉的手腕。
清莹莹的碧色衬着那完全失去生机的苍白手腕,似也失了原该有的灵动璀璨,如一泓幽绿的死水。
原来,美人镯当真是有灵性的。
人有情,它便有情;人无情,它便死水无澜。
阖上棺时,唐逸宁低声道:“唐家对不起她。凡是唐少夫人该有的东西,我都会给她。”
他垂眸歉疚瞧我,隐有求恕和悲哀。
我无声地紧握他的手,用他的臂膀支撑着我,同时也用自己的臂膀支撑住他。
其实他完全错了。
唐少夫人最该有的东西,他根本没法给萦烟。因此,萦烟才说,她这一世,算是白活了。
我很自私,我不想我一世白活,所以绝对不会去提醒他。
这辈子不会,下辈子也不会。
玉镯是她的,阿宁是我的。
交易并不公平,可我没心没肝地宁愿将错就错一直这么不公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