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袍衮冕,这些原本该成年皇帝穿戴的服饰忽然穿在了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身上,自然是显得十万分怪异。然而,底下郑重参拜的朝臣却不敢有半分怠慢,所有仪式无不是一丝不苟战战兢兢。无论是谁,只要坐了那张椅子,就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哪怕是别人扶着上去也不例外,哪怕那个扶着的人是个女子。
新君年幼,按照惯例,抱着孩子坐在龙椅上的原本应该是豫如。但是,由于册封令还没有下,名不正言不顺,兼且豫如坚持不肯出席这一场合,而太后又已经给了崔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指示,所以,此时此刻,崔夙便抱着那个襁褓,神情复杂地坐在宝座上。
这一刻,她的心情无疑是异常复杂的。底下的山呼万岁虽然震耳欲聋,但是,传到她耳中却犹如丝毫不起作用的杂音,带不起半点波澜。这四面不着边际的椅子有无数人想要坐上去,但今天,自己虽然不是皇帝,却无可避免地要登上这个位子,代替这个襁褓上的婴儿下达他登基之后的第一道旨意。
旨意自然是早就草拟好的——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封镇国平安公主为镇国平安长公主。就是轻飘飘的一道诏书,简短的一句话,太后便成了太皇太后,而她便成了长公主,前者固然算不得重要,但后者的意义却非同小可。她这一辈的皇家女眷不是没有,但先头永乐公主是因为舍身救父方才得到公主尊封,所以如今新帝登基,长公主竟是只有她一个人。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是她坐在这里之前.太后意味深长的嘱咐,如今想及这一交待,她的腰背更挺直了些。等到赞礼官将所有应行之礼一一结束。她便向旁边的司礼太监点了点头。紧接着,他便用公鸭似地嗓子宣布了那道旨意。
这是早就预备好的。下头的人大多没有任何惊愕,但是,少部分人却因为上面少了另一个人而彼此面面相觑。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如今皇帝已经登基,后宫又没有嫡母。那么,遵奉生母为皇太后便是应有之义,可旨意上偏偏少了这么一条,岂不是奇怪?
襁褓中地婴儿自然不知道群臣心中的疑问,他一直用那只不安分地手在崔夙胸前抓来抓去,是不是用黑漆漆的眼睛朝下面扫上一眼。而崔夙更不会像群臣解释诏书背后的含义,于是,当一整天的登基大典结束时,不少人便是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出宫地。而对于崔夙来说。抱着个孩子端坐在御座上好几个时辰,同样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因此回到后殿后的第一件事。她就是把孩子交给了乳母,然后直接倒在了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
太后这一天没有来。原因自然是因为病情的突然反复。事实上,倘如不是徐莹妙手再加上各种各样的珍贵药材。再加上太后一直死命撑着,只怕早就撑不过去了。但即便如此,要再像新年大朝那样走一回却再也不可能了。
崔夙打发人去慈寿宫报信,便有两个宫女上来替她揉捏肩膀,她便一直闭目养神地坐在那里,心里思忖着今后的打算。正恍惚间,她忽然感到揉捏的力度有了变化,每一下仿佛都把深入骨髓的那一丝丝酸痛挤压了出来,手法和平日大相径庭,不由睁开了眼睛,只侧眼一瞧那一双手便呆了一呆。
是徐莹!
虽说太后已经辟出了东宫地一半作为崔夙治事的场所,更将徐莹指派给了她,但是,由于心结不可能那么快打开,她又一直对徐莹有防备,所以往日在公务上固然合作默契,却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此时,她发觉周边众人都已经退下,就连抱着皇帝的乳娘都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觉叹了一口气。
“徐莹,你以为如今朝局怎样?”终于,她开口征询了第一句。
肩上地双手忽然一停,紧接着,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从她地背后传来:“看似平静,底下其实波涛汹涌。公主,如今太后尚在,多年积威并非等闲,所以不管是谁都得收敛三分。如今说什么都是空地,倘若太后一去,所有的事情才会真正爆发出来。”
崔夙浑身一僵,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换作任何一个人,只怕也不会这么心安理得地提到太后地后事,也只有徐莹方才如此大胆。这样冷静的人,这样敏锐的嗅觉和果决,固然是当权者需要的,但是,她只怕日后也得花费不少力气去抑制自己的冲动,从而不把这样一个人赶走吧?
两人便这么一坐一立地沉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崔夙终于感到那双手离开了自己的肩膀,怔了一怔便转过了头,恰好看见徐莹默默往外走去。
望着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瞳仁,她忽然福至心灵地问道:“徐莹,田尚宫已经找了一个弟子,你为什么也不找一个,也好把一身所学传下去?”
对面那双眼睛猛地大放异彩,随后又立刻黯淡了下去,而那句回答虽然淡然,却是掷地有声:“公主多虑了,田菁学的是杀伐之道,虽然传人难寻,但只要肯花力气,必定能够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徒弟。至于我……我擅长的是诡魅阴谋,这种事情,世间擅长的人少一个,御座就能安稳一分,倘若费尽心机反而被人反噬,还不如不教的好。”
徐莹忽然一顿,紧接着绽放出了一个难测的笑容:“我原本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蒙太后看重放才学了一些皮毛,也还不到收弟子的地步。如今也不过希望能够以微薄之身,辅佐公主和新帝稳固朝廷而已。公主殿下,若是无事,我就告退了。”
退出大殿,徐莹又在门口转头望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崔夙,刚刚消失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田菁收徒弟是为了那些铁卫,而她为什么要费这些功夫?即使是史官在书写历史的时候避开她这一段又怎么样,她从来就没有奢望能够名垂青史。
自从那个人死了之后,她的心也早已死了。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为了偿还当年的恩德。太后即使死了,但只要她选中的人还在一日,她便会一天天好好地活下去,直到这双眼睛闭上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