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吹过,水榭中死一般寂静,荷塘里荷尖摇摆。
孟氏先是脸上一白,随即掩唇失声痛哭,摇晃一下,扶着琴桌稳住身子。
安若娴连忙上前扶着,愤恨地瞪向安文彦。
“啪”的一声,打破了沉寂。
安世延怒气冲冲地收回手,少见地沉下脸怒喝:“逆子,谁教的你如此放肆!”
安文彦岿然不动,淡淡回道:“没有人教我。”
闻言,安世延又扬起手来,孟氏连忙扑上去抱住他的手,哭泣着摇头哀求:“五爷,彦哥不是有心的,你饶了他吧!”
安世延举起的手微颤,他自己也不舍得对一向疼爱看重的儿子动手,但他不能放任嫡子不孝顶撞。
相比起来,安文彦冷静得过分。
他恭谨有礼地行了个礼,一反方才的激动,淡然道:“儿子无意顶撞父亲母亲,只是儿子确实不想听庶妹弹琴。”
孟氏心下一颤。
她望着眼前容貌不变,却让她觉得全然陌生的儿子,好一会,才带着几分不确定,问:“是不是澜儿对你说了什么?”
话出口的同时,她心底就有了答案,就像是找到了突破口,她语气变得笃定,几乎是悲痛欲绝地大声质问道:“彦哥,你明知澜儿对娴儿有偏见,你为何还要听信澜儿的话?!她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让你这样对待母亲!”
尖利的声音刺得人耳朵疼,安若娴眼珠一转,配合地咬着下唇,可怜兮兮地偎进孟氏身边,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见状,安世延怒火中烧,他怒指安文彦,正欲开口,却被安文彦抢了先。
安文彦依旧一副淡漠冷静的神色,听闻亲母悲痛的质问,他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反问道:“母亲何以如此认为?澜儿并不曾对儿子说过什么,倒是母亲您,为何您三番五次地认为澜儿挑拨是非?有何依据让您产生如此想法?儿子不明白,到底在母亲心里,澜儿是何模样,会让您一而再地认为不管什么事都是她的错。”
说到这里,他心中涌起一股怨气,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叫嚣,让他想大声质问——澜儿真的是我的亲妹妹吗,为何母亲艺这般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问题太过不孝忤逆,他终归是不敢问出口,只抿紧了双唇,抑制心底的冲动。
饶是如此,孟氏也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视线慌乱地游移,不敢与之对上。
安世延心中一沉,心底升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他想起了女儿投湖的前因后果,想起了之前庶女摔下楼梯的事,丫鬟黄莺的事,几姐妹起争执抄佛经的事,还有许多平日里不值一提的小事……
似乎从女儿记事起,妻子就开始不停念叨女儿不懂事,并诉说自己为了教导女儿花了多少心思,受了多少苦。他从来都深信不疑,每次都细心地安慰妻子,同时,他对女儿的印象也越来越差。但细细回想就会发现,因为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妻子身上,他与女儿相处的时候并不多,而在他面前,女儿一向都很沉默……
他甚至回想不起女儿三四岁时的模样。
心底一个颤栗,他不敢再往深处想,缓和了神色,他解释道:“你母亲只是一时激动,才会口不择言,她还是疼澜儿的,彦哥你多虑了。”然而这话没有半点底气,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是啊,彦哥,母亲是很疼澜儿的!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母亲不疼她疼谁?你说是吧?”孟氏连忙接口,掩饰自己的心慌,同时,她偷偷打量安世延的神色,心底忐忑不安。
安文彦没有应声,目光冷冷扫过安若娴,道:“澜儿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时时管束,母亲还是继续费心教导庶女吧。”
如此态度,表明了是不信孟氏的话。
孟氏觉得自己被儿子讽刺了,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由来了气,委屈道:“难道要母亲对娴儿不闻不问?如此外人会如何说道母亲?难道彦哥想让母亲被世人诟病吗?果然,在彦哥的眼里,母亲就是比不上澜儿!”
说着,又哭了起来,安世延一阵头疼,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安文彦颦了颦眉,怪异地望着自己的母亲,这是第二次了,母亲说这样的话,他不禁问道:“母亲为何要拿自己与澜儿比较?您是儿子的母亲,儿子敬重您,澜儿是儿子的妹妹,儿子疼爱她,两者之间根本不能比较。”
听得这话,孟氏又恼了,道:“为何不能比?反正你就是……”
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与女儿争宠的意思,她立即停了下来,幽怨地望向丈夫求助。
不管如何,安世延终究是心疼妻子的,他不得不站出来,岔开话题关切问道:“前院已经来客了,彦哥怎么到后院来了?”
安文彦也知再闹下去不好,便道:“儿子听闻澜儿身子不适,是以过来看看。”
提起妹妹,他眼底再次升起恼怒,顿了顿,终是忍不住道:“父亲也知前面来了客人,那您为何还在这里弹琴吹箫?若是这事传了出去,怕是御史又要弹劾父亲了。”
安世延被说的窘迫,既恼又羞。
孟氏看不得丈夫难过,便出声斥责:“彦哥,你怎能如此与你父亲说话!你父亲不过是陪陪母亲罢了,有何不可?即便出了事,也有你外祖父在,有何好担心的?!”
闻言,不仅安文彦,连安世延都皱起眉来。
“彦哥说得对,我这就回前院去。”安世延先开了口。
孟氏以为他是为难,嗔怪地瞪了安文彦一眼,柔声劝道:“五爷,您不必担心,这么些小事,只要父亲出面……”
“为人子女,不为父母解忧便罢了,实在不该再增添烦恼,岳丈为我已费尽心思,我不能再让岳丈为难。”安世延打断她。
“可是……”孟氏楚楚可怜望着他,希望他留下来。
“你带着娴儿练琴吧,我回前面去了。”安世延不去看她哀求的双眼,怕自己心软。
孟氏咬着下唇,没有再开口,修剪地圆润整齐的指尖紧紧扣在桌上。
微微颔首,安世延带着安文彦一同离开。
孟氏颓然做到在矮墩上,眼底透着悲哀与凄凉,她不懂事情为何会变这样,明明前一刻丈夫还与她亲昵合奏,极尽温柔,怎么一转眼就抛下她一人离开?
安若娴乖巧地陪在孟氏身边,眼中忽明忽暗,她忽然开口,抹着眼角自责道:“都是娴儿的错,若是娴儿能得澜姐姐喜欢,彦哥哥想必也不会讨厌娴儿了……呜呜呜……”说着哭了起来。
孟氏眼中一亮,是了,都是澜儿的错,是因为澜儿,彦哥才会变成这样,五爷才会扔下她离开,一切都是澜儿的错!她为何要有这么一个女儿?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心底恨意翻涌,孟氏握紧双拳,指甲陷进掌心。
在她看不到的角落,安若娴不动声色地勾起一抹笑,既然安若澜如此不知好歹地拾掇安文彦,那就不要怪她狠绝了,现在的她,想要安若澜身败名裂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
亭外,碧波荡漾。
回前院的路上,安世延愁眉不展,他禁不住向儿子倾诉:“也不知你母亲如何了,她一定伤透了心,你方才是、实在不该那般顶撞她,为父也不该……”
安文彦直言不讳:“若是父亲觉得儿女情长比较重要,就回去陪着母亲吧,儿子就当没有看见您。”
这句话瞬间打消了安世延掉头的念头,只是他依旧不放心,忧心忡忡的,安文彦只好宽慰他:“等寿宴办完,父亲再安慰母亲不晚,只要父亲几句话,母亲定会展露欢颜。”
安世延脸上发烫,怪不好意思的,他轻咳一声,斥责道:“胡说八道!”
“儿子说的是实话。”安文彦一板一眼回答。
安世延侧头看他,总觉得他今日阴阳怪气的,忍不住问:“你今日是怎么了,说话没大没小的!”
闻言,安文彦神色微动,他抿着唇垂眸道:“这是第二次,在澜儿身体不适时看到父亲与母亲疼爱关心庶女,儿子心里头为澜儿觉得难过。”
安世延心口一窒,急声问:“澜儿怎么了?!”
安文彦摇头,“儿子也不清楚,早前大哥告诉儿子,说澜儿身体不适,是以儿子才抽空到后院来,只是没想到会在水榭附近的假山碰到二姐与澜儿。”
“假山……”安世延心口一跳,瞬间明白过来。
澜儿一定看到了,在她生病的时候,他们不仅毫不知情,还抱着庶女在嬉闹。
亲眼目睹后,澜儿会是什么心情?
他不敢去想。
他也明白,为何儿子会那般气愤。
安文彦望着自责愧疚的父亲,顿了顿,终是说道:“父亲,儿子长大了,澜儿也长大了,我们也不求您与母亲多疼爱关心我们,只求日后你们不要事事束缚我们,特别是澜儿,澜儿她……比儿子有主意,也比我们所想的通透聪慧。”
想到偷听到的那番话,他止不住地心疼。
“是吗……”安世延恍惚应了一声。
长大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儿子与女儿都长大了,而他还什么都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