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众人多有猜想,陈氏已忙唤人道:“二少夫人也有不适,将人一起扶到偏厅去歇息,再多叫一位大夫来看!”
陈氏的语声着急,却又带着不加掩饰的震怒。
四个儿媳一下出事了两个,并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妾室,还当着凉州一众命妇小姐面前,陈氏这个当家主母的颜面何存?
孔颜默然,任下人将她抬上担架,在经过廊庑上陈氏所立之地时,她听见陈氏勃然大怒地下令道:“花厅的一应物什都不许动,给我彻彻底底的查清楚!”
很显然,一连两个孕妇出事,又一个新妇晕倒了,天下岂有此等巧合之事。
很快陈氏的声音渐不可闻,孔颜被抬到了偏厅外炕上。
府里中路上的这个宴会园子,也是正面五间上房。正中的一明间,并左右两次间,打通做了大厅。两头的梢间,东面一间做了茶房,西面这一稍间则做了偏厅,用于宴会时有人不适的休息厅,并装了一个碧纱橱的隔扇,分做了里外两间,里间有床,外间有炕。
偏厅被隔出里外两间的格局,与他们二房的起居间一样,孔颜躺在外间临窗的炕上,李燕飞的痛叫声不断从碧纱橱里传来。
“啊!好痛,孩子……救我的孩子……”许是腹痛得厉害,李燕飞已经从昏迷中有了迷糊的意识,不断语无伦次的呓语出声,“娘,救我的孩子!”
一句呓语的话,却带着强烈的舐犊之情,让人听了心酸。
这一刻,李燕飞也不过一位祈求孩子平安的普通母亲。
也许真是十二年无一日的在暮鼓晨钟声下醒来,当这一声声痛叫传来,孔颜只觉得无比压抑,心下莫名生出一抹着急。
只是不知可是今晨取雪水受了凉,刚才又在园子里受了一些零星小雪,这会儿躺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就在这一冷一暖之间有些昏沉无力,很是想这样睡了过去。
好在不一时,屋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孔颜忙打起精神估摸着来人。
一直守在身旁的英子,慌忙请安道:“夫人大安,大少夫人和孔少夫人安。”
魏光雄兄长嗣子不便排序在魏光雄子嗣之中,因此孔欣与李燕飞一直都被称作三少夫人,不过因着李燕飞长了孔欣三岁,又是提前一个时辰入门,陈氏许是偏袒了自小看着长大的李燕飞,便让府中以大小之称区隔二人。如此称呼了数月之久,却待甘、沙二州一役,魏光雄回来后闻李燕飞有孕,又听得此番称呼,便道孔墨有恩于魏府与河西,魏家不能委屈了其女,何况本就是两头大无大小之分,于是让府中下人一律以二人姓氏相称。
改称呼时,孔颜当时并在府中,却知孔少夫人指的是孔欣。
此时听英子这一番请名问安,孔颜便也确定了来人。
陈氏、付氏、孔欣妯娌三人,被英子这一番请安,也随之注意到了躺在一旁的孔颜。
陈氏脚步微微一顿,丢下一句,“看好你家少夫人!”说时,人已匆忙推开碧纱橱,进了里间,未几,里间传来陈氏的声音道:“李家妹子,沈大夫来了,先让他给燕飞看吧!”
府中供养了张、沈两位大夫,张大夫随军魏康,如今府中便只剩这位姓沈的大夫。
能如此快赶来看诊,自然也只有这位沈大夫。
付氏一贯交好妯娌,善待下人,自是对英子安抚道:“大夫就在来府的路上了,你先守着弟妹。”
孔欣身为孔颜的嫡亲姊妹,也少不得安抚几句道:“英子,李姐姐那里是一人两命,实在无法不先紧着里面了。”说着一咬牙,似不忍心道:“你且先守着二嫂,我在里面看着,等沈大夫一空,就让他来看二嫂!”
二人如此说罢,都不再耽搁,匆匆进了里间。
碧纱橱隔扇门一关,英子却“咚”地一声跪在脚踏上,咬唇不声不语。
察觉英子的动作,孔颜一默。
她知道英子该是在委屈,以往在孔府,她哪怕只是些微的不适,阖府都是第一时间要紧着她。
当太过习惯被放在首要之地,稍有不同,感到委屈怕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屋中上上下下都有侍婢守着,她也不好安抚了英子,何况事有轻重缓急,不论她是否真晕厥了,此时李燕飞的情况都比她严重,先紧张着李燕飞也是常理。
不过府中只有沈大夫一人看诊,既然要先紧着李燕飞,柳姨娘那里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孔颜一番心思辗转间,偏厅里外不知何时寂静了下来。
良久,里间屋里终于再次传来了说话声,却是沈大夫的请罪声道:“夫人恕罪,小的无法保住李少夫人腹中的胎儿。”
沈大夫说完,四下瞬间一寂,陈氏主持大局道:“不是已止住血了么?怎会保不住!?
李夫人闻言立马抓住“血已止”的字眼,情急道:“沈大夫,你再看看,血都已经止住了,怎么会保不住孩子呢!”
知道李夫人护女心切,陈氏也不怪李夫人抢话,只对沈大夫道:“沈大夫,你再去看看吧,就是万中之一的机会,我们魏家也要保住燕飞腹中的胎儿!”
沈大夫五十开外的年纪,已在魏府当差整整二十年,听到陈氏这句“我们魏家”,便也心里有数,当下如实以告道:“并非小的不尽力,而是李少夫人的血虽止住,可腹中胎儿已无回天之术,几尽消亡。”说着一顿,“而且就算不顾李少夫人身子好坏,强行保住胎儿,不出一月也会胎死腹中,到时再为李少夫人引产,会大伤元气,以后再孕怕是难了。”
先是胎死腹中,又是难以再孕,这不是要绝了女儿的活路么?
李夫人悲痛大叫,“不!”
一声悲凉的话从胸口喊出,李夫人整个人浑身一颤,两眼接着一翻,便是昏厥过去。
场面立时一乱,众人惊慌叫道:“李夫人!”
一时间,孔颜只听得唤“李夫人”的声音此起披伏,半晌,才听得陈氏的声音指挥道:“先扶李夫人到椅子上躺着,有劳沈大夫为李夫人看一下。”
陈氏的话落,屋里随即安静了下来。
医者望闻问切,沈大夫观之李夫人面色,便知是悲痛欲绝至气息不顺,遂从药箱中取出针囊,在李夫人人中穴略一施针,便收针退至一旁。
李夫人幽幽转醒,神色间似有迷茫。
陈氏关切问道:“李家妹子可好些了?
李夫人没有回答,只眼珠子一转,看见一旁沈大夫,她眼睛瞬间一亮,紧紧盯着沈大夫道:“若这胎不要了,可会伤及燕飞的身子!?她何时能再怀孩子?”
沈大夫低头道:“小产最是伤身,李少夫人难免会受些折损,不过只要调养得当,两年之后就可以再次有孕。”说到这里,微微犹豫,方斟酌道:“而且……因是要流一个已成型的胎儿,对妇人伤害较大,所以这两年之内不宜行房。”
两年不能行房……
李夫人闻言一呆。
陈氏长叹一声,宽慰道:“燕飞还年轻,两年后不愁没孩子。”
李夫人抬头,目光有一瞬尖锐地看着陈氏。
呵呵,不愁没有孩子……真是说得轻松呀……
是,的确不愁没有孩子!可两年后男人的心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大户之家或稍有家底一些的人家,都只道女子早孕于己身有损,殊不知男子也同样不宜过早有房中之事!尤其是他们这些世代镇守边关的将门府邸,谁不是把家中的男丁看到十七八岁,就怕过早亲近女色有损了精气血,将来在战场上容易吃亏,甚至因身子底子不行熬不过大小战伤!
而男子向来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不同,他们将门之子的第一个女人素为其妻,这也是为何将门中的夫妻感情一般较寻常官宦之家的夫妻情深,即使多年后夫妻情淡,男子再有了宠妾,对其妻也是敬重非常。
燕飞虽是魏湛的第一个女人,可同时进门的还有一个!
魏湛又是一个刚接触了女人的毛头小子,等两年后她的女儿能行房了,这男人的心里哪还有空位呀!
自古兼祧之妻最难做,燕飞又是她和老爷唯一的女儿,当初听魏湛要兼祧的事,老爷就反对燕飞再嫁进魏家,毕竟在这凉州乃至整个河西,除了魏家比不上,他们李家谁比不上?到时无论燕飞嫁进哪一户人家,不会被当做小祖宗一样的供着?
都是她,都是她被魏家的权势蒙了眼,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给害了!
陈氏见李夫人怔怔的望着自己,神色恍惚,心头一疑,莫不是给李燕飞的病情刺激糊涂了?
“李妹妹?”陈氏俯下身,轻轻摇了一下李夫人。
听到陈氏的声音,李夫人心下一震,就有一个声音大声道——这都是陈氏的错!是陈氏一直许以重利才让自己继续答应这门婚事!
没错!
这都是陈氏害的!
陈氏,还有他们魏家都欠了她的女儿!那个位置是她女儿的!她绝不允许孔氏姐妹还有付氏挡了她女儿的道!尤其是孔氏姐妹……
想到这里,李夫人目光转动,直盯盯地瞪向孔欣。
触及李夫人的目光,孔欣乍然一惊,以为心头的快意被带出脸上,她颤声叫道:“李,李夫人……”
付氏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然后深深低头,一抹诡异的笑意自唇间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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