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人也和赵永忠一样,同感世上的因缘太过奇妙。
前一刻,他们还蜷缩在茶水摊里那并不是很宽敞的走廊上,因为忧虑生计而久久不能入睡。下一刻,就见给予了他们诸多帮助的杨氏跑来抱着杨老太爷痛哭流涕。在他们还没搞清楚状况前,就被热情的姜家人簇拥进了敞明的厅堂里,杨老太爷更是被请到了上座。
身处一片灯火通明中,听着口齿伶俐的姜月娥代哽咽难言的杨氏诉说往事,杨家人觉得一切都恍如隔世。
良久,终于明白过来的杨老太爷忍不住嚎啕大哭,连带着稍稍平复的杨氏也再一次心情激荡起来。一时间,这对时隔三十年才得以重逢的父女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经过两家人的再三劝解,又过了好一会儿,父女二人才渐渐止住了泪水。
“爹,我哥和我弟,他们……”杨氏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当年杨氏的家乡遭受了百年一遇的洪灾,无数人流离失所,杨氏一家五口也被迫离乡逃荒。
没走多久,杨氏的娘亲就因产后失调而离世,留下了杨氏尚在襁褓中的弟弟。
当时杨家除了杨氏五大三粗的父兄外,就只有杨氏这个小丫头。无奈之下,就只得由尚未及笄的她担负起照料弟弟的职责。
一路上,杨氏为了养活弟弟,豁出脸面去向哺育着孩子的妇人讨要奶水。实在要不到,就把收集来的山栗子嚼碎了喂给弟弟吃。哪怕是有段时间,杨家陷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都不得不啃树皮了,杨氏也不肯吃掉弟弟的口粮,坚持要将生的机会留给弟弟。
而后,杨家人好不容易脱离绝境,逃到了相对富庶一些的静海县。谁知没过多久,杨氏的弟弟又得了重病。眼看弟弟因为得不到治疗,气息一天比一天微弱,嘴唇都泛起了白皮,爱弟心切的杨氏主动向父亲提出卖身换钱给弟弟治病,才有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出。
即使多少年过去了,杨氏还始终惦记着当年她拼死抚养的那个孩子。此时,她看到了哥哥的家人,却不见哥哥的踪影,她知道哥哥多半不在了。那弟弟呢?弟弟的家人呢?怎么一个都不见?难道弟弟没能活到成年?甚至说,她当年的卖身钱没能换回弟弟的命,弟弟当时就……
见公爹霎时间铁青了一张脸,久久不答杨氏的话,杨氏的大嫂廖氏哽咽着代为回答道:“孩子他爹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小叔他、他……”
杨老太爷打断大儿媳妇,悲道:“死了,早死了!安娘,你就当从没有过他们一家人吧!”
一旁的杨久平见状,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些啥,却被杨老太爷严厉的目光所阻止,只得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姜氏见杨氏乍闻两个至亲的死讯,顿时脸色煞白,忙转移她娘的视线道:“娘,外公年纪那么大了,又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可得好好调理调理。”话到这儿,姜氏又转头看了看裹在棉被里的何氏,提醒她娘道:“表嫂才生完孩子,还在月子里呢,得赶紧寻个暖和的屋子让她养着。你看,这会儿都这么晚了,还是赶紧让外公他们歇息吧!”
杨氏一听,觉得大闺女说的很有道理。
刚算了算,她爹今年应该是六十五岁,可这会儿看上去七十都不止了,苍老得连她这个亲生女儿都没能认出来。她爹苦了一辈子,到头来竟还要经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唉,如今哥哥和弟弟都不在了,就让她这个做闺女的来尽尽孝心,让她爹享享清福才是。
再一看何氏,虽然杨氏没怎么和这个侄儿媳妇相处过,也就谈不上有啥感情。但杨氏虽然出嫁已久,却依然极为重视娘家香火的传承,而何氏昨儿刚生下杨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杨氏绝不会怠慢了她。
于是杨氏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强打起精神来吩咐道:“月娥,这几日你就和爹娘一起睡,把西厢让出来给你外公他们住。等过几日你姐夫一家去了县城,东厢空出来了,你再搬回去。”
姜月娥闻言不禁迟疑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笑着点头道:“好嘞,我这就回西厢收拾,再往炕上添几条棉被。”
姜家新盖的房子同老赵家构造一样,用作卧室的房间分别有上房东屋、上房西屋和东西厢房。东屋里住着姜老爷子夫妇,西屋里住着姜华一家,西厢房供姜月娥独住,而东厢房则借给了赵永忠他们住。
也许有人会觉得很奇怪,当初赵四娘姐妹俩不是咋呼咋呼的,总说要给自家建一套规模远超老赵家的大宅子吗?这都几个月过去了,房子早就该盖好了吧?那他们怎么还寄居在姜家呢?
原来当初赵四娘确实是这么打算过,她甚至连图纸都画好了。不过在动工前夕,赵四娘又起了兴办作坊的念头,于是她大笔一挥,直接在选定的地基上将原先的住房改造成了食品加工车间。
至于她家的新房,本打算建完作坊后择地再建的,可拖着拖着赵四娘又生出去城里发展的新想法。考虑到即便新房建好了,自家一年也住不上几天,还不如不盖。就算往后要回来探亲,到那时直接蹭姜家的屋子住就是了。
于是没有住房的赵永忠他们就一直暂住在姜家的东厢房里,而赵四娘则坚持一个人住在赵家铺的后院里,谁劝都不听。
“外婆,太爷爷一家有六口人呢,怎么也得住两间屋子不是?虽说咱家东西厢房都格成了两小间,可小姨一直住在西厢的南屋里,那儿的北屋还从来没人住过。就算这会儿把北屋打扫干净了,里面也潮得很,实在不适合住人。依我看,还是让外公他们直接住东厢吧!反正这几天我爹娘都已经把东厢房里头的东西收拾好了,这会儿咱家几个人立马就可以提上行李,上作坊那儿住两天,方便得很!”赵四娘提议道。
姜家东厢的两小间屋子都没空着,分别住着赵永忠夫妇和赵三娘姐弟仨。比起西厢来说,东厢确实比较合适,尤其是杨家人这种病痛缠身的,确实应该住在采光更好的东厢里。
事实上,这一点杨氏也考虑到了。她原就打算等赵四娘家走后,让杨家人再从西厢搬进空出来的东厢里。
不过,那是赵四娘家走后的打算,此刻杨氏无论如何也不能开口让他们腾出东厢来。毕竟总不能为了安置她爹,就把女婿一家给赶走吧?
故而,即使是赵四娘说出了上述那番话,杨氏还是打算摇头拒绝。
不过,赵四娘并没有给杨氏拒绝的机会,说完就拉着姜氏和赵三娘去东厢提行李了。
姜月娥方才那片刻的犹豫,别人或许没注意到,赵四娘却看得分明。
将心比心,如果换做自己,赵四娘也不愿意将她的闺房让出来,给些并不怎么熟悉的亲戚住,特别是,那些亲戚当中还有个正当盛年的表兄。
尽管姜家滩的人普遍厚道,应当不至于传出什么闲话。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最近姜家正想着给姜月娥说一门好亲事,始终对人性持着怀疑态度的赵四娘可不想在这关键的时刻出什么岔子。因而,哪怕是让自家人搬去作坊里挤一挤,赵四娘也要保证姜月娥的闺房不被“征用”。
“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杨老太爷看着素未谋面的外孙女一家,居然为了给他们腾房子,不得不连夜搬家,心里极为过意不去,连连摆手拒绝。
其实,杨老太爷虽然千里迢迢过来寻亲,可他从未想过要来投靠闺女——卖闺女的他哪来这个脸啊!而且在他想来,身为渔家媳妇的闺女过得再好又能好到哪儿去呢?一无所有的自己跑去相认只会连累她,让她为难罢了。
故而,杨老太爷只是怀抱着无限内疚,想在临死之前再见闺女一眼,远远地,偷偷地。
可他万万没想到,闺女居然过上了这么好的日子。
今儿他倚坐在茶水摊里,听进来歇脚的人说过,隔壁那家很大的饭馆就是她女婿带着她家合开的。而茶水摊后面的养鸭场,不远处的大作坊,也全是她女婿家的。这得是多大的家业啊!闺女家能有个这么能干的女婿,实在是前世修来的造化。
不过,闺女家过得再好,那也是闺女家的本事,他这个做爹爹的从未帮衬过她一把,可不能再给她拖后腿了。如今要是为了给自家安排住处,逼走了闺女的女婿一家,让他们两家生了分可怎么办?
使不得,这种对不住闺女的事儿,他已经干过一次,万万不能再干!
就在杨老太爷坚持说,他这一辈子最好也就住过泥屋,如今要是能让他在堂屋里打个地铺,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厢房啥的,他反倒住不惯。
后来还是赵永忠在赵四娘的再三暗示下,笨嘴笨舌地说了一大堆好话,才把老人家给劝住了。
赵永忠表示,拍马屁啥的,太累人了!
不过当他发现丈母娘看他的目光柔和了许多时,暗搓搓地想道,辛苦归辛苦,拍拍也蛮值的。
赵永忠这人的性情,说得难听些,就是要别人抽一鞭他才肯往前走一步。
然而这回,没等家人提醒,第二天赵永忠就趁着提货的空档,主动自觉地把申大夫给请了回来。
不仅是给杨老太爷,忽然会来事儿的赵永忠还让申大夫给杨家每个人都仔细诊了一回。
如同料想的一样,整个杨家上下身体状况都极度糟糕,甚至连杨久平这个看上去很强健的青壮年,“可能是路上吃了太多苦,伤了身子的根本。这阵子可得好好调养调养,否则怕是会折了寿数。”申大夫如是说。
不管申大夫说啥,全程陪同的赵永忠都如同小鸡啄米一般,不住点头。并且赵永忠再三强调说,生了病就得看,让申大夫不用顾忌药钱尽管开药,所有药费都有他来承担。
赵永忠会这样做,不可否认是有讨好杨氏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他素来秉持滴水恩当涌泉报的信念,想要借此好好报答姜家。
想当初姜家为了给赵四娘看病,不惜倾家荡产,甚至连最后的救命钱都掏了出来。即便最后赵四娘并未花那些钱,可这份恩义忠厚的赵永忠一直铭记于心。
如今姜家的境况一日比一日好,而自家又要搬走了,感恩的赵永忠眼瞅着接着报答的机会越来越少,很是过意不去——尽管姜家就是自家带起来的,或许在平常人眼里再大的恩情也算报完了。可赵永忠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姜家出手要救的人,比他生命还要珍贵,还要珍贵太多,这份恩情值得他一生铭记,一生补报。
就在这时,杨氏的家人横空出现,这突如其来的机会赵永忠当然想要牢牢抓住了。
不过,正如前面所说,姜家的家境今非昔比,尽管此次需要医治的病人较多,但也不会让他家很吃力,他家完全能负担得起。因而姜老爷子谢过了女婿的好意,坚持由自家支付了诊费和药费。但是赵永忠的仁义,姜家和杨家的每个人都记在了心里。
赵四娘见状,不由得为老爹今天的表现点了十二个赞,但在同时她又在心里腹诽道,早就猜到外公家不会让你代付医药费了啦!要真让你付,如今口袋空空的你付的出来吗?
一想到这儿,赵四娘不禁眉头微蹙。
倒不是心疼赵永忠被老赵家当冤大头讹走的那些冤枉钱,而是对赵老爷子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感到烦心。
如果说前几日赵老爷子显得那么和蔼可亲是看在银子的份上,那么这两日他没事儿就往镇上豆腐坊跑,继续扮演慈父又是图个什么呢?
没错,意有所图——赵老爷子这种无利不起早的货绝对是有所图谋,而且所图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