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那水声便没有了。
就在赵四娘疑心自己听错了时,忽又听到船外传来一长两短三声哨响。其实哨声并不太响,只是时值午夜,四下一片寂静,故而听得格外分明。
赵四娘忙起身悄步走向舷窗,把耳朵贴近窗棂,细细分辨起窗外的动静来。
倒不是赵四娘过于敏感,被一点儿响声吓得惊疑不定。实在是泠江水急,前头又是出了名的险滩,很少会有人选择深夜行船,方才那些响动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先前那几道划水声听着尚远,但那三声哨响却近了许多,似乎就是从船的左近发出。尽管又过了片刻,再没听到奇怪的响动,可赵四娘的心里还是极为不安。
苏记提供的这条船船身颇大,里面有足够多的客房,习惯独睡的赵四娘便没有和其他人一起住,自己单独占了一间。
就在赵四娘预感不妙,想转身出去叫醒其他人时,一把冰冷的钢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大惊之下,赵四娘本能地就要叫出声来,结果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不许动!”那人凑在她耳边低声命令道。
这是一个无月的黑夜,整个船舱内一片漆黑,即便是窗棂处也没有映入一丝微光。
不要说是忽然冒出来的那人,就连架在脖子上的刀赵四娘都看不清楚。不过对气味颇为敏感的她隐约闻到了一丝血腥味,似乎就是从刀身上散发出来的。
“月黑风高杀人夜”这句话忽然印上心头,赵四娘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生死攸关,她再也不敢鲁莽,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可能是对赵四娘的识相感到满意,那人没有立即要了她的小命,只是挟持着她静静站在窗边,倾听着船外的动静。
赵四娘见那人一时半会儿不会伤害自己,心下稍定,开始思量起此人这番举动的用意。
求财?不像。求色?那就应该摸进姜荷莲子的房间……
咳咳,言归正传。与其说那人摸上她家船意有所图,倒不如说他是上船来避险的,他多半在躲避仇家的追杀……
就在赵四娘胡乱猜测时,外面隐约传来打斗声,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同样听到了声响,赵四娘不会武功,无法借此推测出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而那人自幼习武,五感异常敏锐,虽不在场,却将战况了解了个分明。
这会儿赵四娘是看不见,不知道往她脖子上架刀的那人正以怎样惊疑的目光打量着她——这户人家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家的护卫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那几个万里挑一的羽林卫给解决了?!
听到千里追杀而来的敌人全数覆灭,原本应该安心下来的那人却怎么都放心不下,此时又是侥幸又是忐忑。
侥幸的是,自己早在所有人上船之前就躲上了船,这才没被身手奇高的护卫察觉。忐忑的是,自己贸然挟持了这个貌似来头极大的小姑娘,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早知道敌人连这艘船的边儿都摸不上,那他压根儿就不用担心小姑娘的举动会引起敌人注意,方才自己就不该贸然出手……唉,千金难买早知道啊!
就在那人后悔不已时,赵四娘察觉到冰冷的刀锋稍稍错开了几分,捂住她嘴的那只手也不再那么使劲儿,顿时心头一松。
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就被那人捏住了鼻子,顿感气息窒塞,不禁张口吸气,就觉嘴里多了什么东西。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就运气一送,将那东西送进了她的肚子里。
又过了一盏茶工夫,那人将刀收起,轻轻放开了赵四娘。
都到这会儿了,赵四娘可不会天真地以为那人给她吃的是什么好东西,九成九是毒药。而且隔这么长时间才放开自己,不就是要等毒药消化,让她想吐都吐不出来嘛!
毒,真特么太毒了!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那人肯赏她口药吃,还不是即刻发作的那种,就说明自己还有利用价值,暂时就不用担心会被一刀砍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赵四娘不再畏畏缩缩,挺直了腰杆,静等那人发话。
见小姑娘这么镇定,那人心里越发忌惮。尽管有心盘问一番,却更担心静夜里面贸然开口问话,会将外面的护卫引来。
思量想去,最终他将心一横,一把抱起赵四娘,将她安置在床上后,自己也跟着躺了下去。
“有话明天再说!”
听到那人咬着耳朵如是说后,赵四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中咒骂,小王八蛋,是你有话要和老娘说,老娘可没话同你讲!
方才那人和自己贴得极近,赵四娘估摸着他并不比自己高出多少。再加上他先后两次开口,即便尽量压低声音,无奈公鸭嗓怎么都藏不住,这分明就是个处在变声期的半大少年,好不好!
小鬼头,你这样你妈知道吗?
不得不说,自诩机智的赵四娘有时候神经竟比水桶还粗,眼见小命保住了,她彻底就松懈下来了。身边尚睡着个虎视眈眈的强敌,她也能沾着枕头就睡着,身体力行地演示了一遍什么叫做“秒睡”。
相比起她,那少年却无丝毫睡意。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濒临崩溃,必须要好好休整一番。强迫着自己合上眼后,没一会儿又被噩梦惊醒。
三个月来,一百多个日夜,每时每刻都在死亡线上挣扎。如今危机暂时解除,他的神经依然习惯性地紧绷着。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是如今的他无权无势,该怎样才能把那人拉下皇位,报此大仇呢?
难以入睡的他看着窗纸渐渐变明,远处先是传来鸡叫,接着便是渔民出航的声音。
又过了好久,身旁的小姑娘才有了些动静。
只见一觉睡到自然醒的她先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然后抱着被子滚了两滚,这才不情不愿地坐起身来。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床沿坐着一个大活人,不禁一怔。好在很快她就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儿,没有问出“你是谁”这样的蠢话。
“说吧,要求是什么?我该怎么做,你才肯给解药?”赵四娘舔了舔嘴唇,一脸郁悴地问道。
“也没什么要求……”话音刚落,就吃了一记白眼。那少年轻咳了声,也不拐弯抹角了,直话直说道:“姑娘这船是要去幽都的吧?在幽都平安登岸后,在下自然会把解药奉上。”
啧啧,小鬼头谈吐倒挺斯文。
赵四娘掀起眼皮打量起他来,粗看一下,差点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也来了?”不过赵四娘随即就在心里摇了摇头,只是轮廓有些相似,其实长得也不是那么像,更何况,我的那个他绝不会强人所难。
即便从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从不曾真正了解过他,喜欢他一直是她一个人的事。
可那又如何呢?她要表白的那个人,在她心里,永远是最好的。
收敛心神后,略带失望的赵四娘再次细细打量起对方,只见这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白净面皮,脸上犹带稚气,不像土匪,倒像个小书童。
又想起昨晚捂住她嘴的那只手甚是柔软,便着重审视了一番。
果然白皙纤长,这可不是一双江湖人该有的手……
良久,赵四娘试探道:“公子贵姓?”
“在下江泠。”
摔!咱现在也算是合作关系,就算你要编谎话,那也带点儿诚意去编好不好!现在身在泠江上,你就叫江泠,那咱要在静江上,你是不是得叫江静了啊?
切!就你会演?咱也会!
赵四娘恶趣味地说道:“原来是江公子,久仰,久仰。”
虽然不知“仰”从何而来,江泠却没有打断一脸虚伪的赵四娘,认真地听她胡诌道:“小女如今要起身梳妆,却碍于公子在此……能否请公子移玉?”
江泠倒是很配合,说了句“这个好办”,便嗖的一声不见了踪迹。
赵四娘左瞧瞧右探探,才发现江泠藏身在了房梁上,暗道,原来之前他就躲在那里呀!
权衡了一下利弊,赵四娘决定还是守口如瓶,并未将江泠的存在告诉家里其他人。
若无其事地吃完早饭后,赵四娘将就以晕船为由,说要回房休息,还再三嘱咐家人不要过来打搅。
刚转身要走,吃货的脸色忽然凝重起来,她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吃饭问题。
她倒不担心家人会不记得给她送饭,就生怕送来的饭菜不够两个人分,到时候她不得挨饿?于是赶紧跑去赵四郎那儿,打劫了一大堆糕点回去。
赵四娘深深觉得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善,小鬼那么对他,她居然还分了一半糕点给他,还是没有加料的糕点,简直就是业界良心啊!
江泠斯斯文文地用完了糕点,或许是觉着一直被个姑娘家盯着有些不好意思,就没话找话道:“赵姑娘,你去幽都为何不走静江,反而要走泠江呢?”
“哪那么多‘为何’?我乐意呗!”几番交涉下来,赵四娘试出他的深浅,便随口敷衍道。
江泠碰了个钉子,却也好性,没同她一般见识。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船行至了莲花滩。
泠江上险滩星罗棋布,这莲花滩就是其中之一。此时又正值盛夏,河滩涨水,水流远比其他时候要急,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触礁沉船。因而船行至此时,多半需要请纤夫帮忙拉纤。
赵四娘家乘坐的这条船中等大小,碍于江泠在场,赵四娘不方便开窗去看,但听着号子声,她估摸着船家请来的纤夫少说也有三十名。
尽管无法亲眼目睹纤夫们拉纤的场景,但赵四娘可以想象出,一群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纤夫,他们身上套着绳索,是如何迈着沉重地步伐在河滩上艰难前行……
“嗨嗬,嗨嗬,嗨呦呦……”随着水流的加快,窗外传来的号子声越来越响,逐渐变成了惊天动地的呼喊。
赵四娘忍不住伸出手来,作势要推开窗子。
整个过程中,她的动作极为缓慢,且一直在看江泠,仿佛每一步留给了他喝止的时间。
江泠不想被别人发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意开窗,赵四娘如此作为无疑是在挑战他的极限。
赵四娘早就料到他必不会同意,也就没有开口相求。可她不说话,她的眼睛却太会说话了,秋波潋滟的明眸里写满了求肯。
可怜年幼的江泠尚不知道什么叫做恃美行凶,当看到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升起薄薄的一层雾气时,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懂得见好就收的赵四娘很会把握分寸,仅将窗子推开了三分之一就收了手。
外面的情形远比想象的要震撼——每名纤夫都绷紧了身体,一步一步向上用力拽行,前倾的幅度是那样大,以致于额头几乎都抵到了地面。
此时烈日当空,乃是一天中阳光最刺眼的时候。看久了之后,竟觉得那些纤夫不再像是人,倒好似闪着油光的东西在地面上艰难爬行。
赵四娘眯了眯眼,忽然惊觉纤夫的队伍里竟夹杂着身量尚未长成的半大小子,不由得泪如雨下。
只听啪的一声,窗子被江泠狠狠合上。
哭啥子哭,不高兴就别看呗!
江泠绝不会承认,当他发现赵四娘紧盯着那些衣衫褴褛,甚至未着寸缕的山野鄙夫时,心里一阵阵不自在,这才忍不住关上了窗子。
面对散发着黑气的江泠,向来怕死的赵四娘却毫无所觉,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坦率的说,赵四娘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她并没有太多的慈悲心。如果那些纤夫是些毫不相关的人,她或许会生出怜悯之心,却绝不会悲伤到如此田地。
其实,她是联想起了赵三郎兄弟俩前世的遭遇。
听姜荷莲子说过,前世兄弟俩在赵永忠夫妇过世后就被赶出了老赵家,身无长物的二人辗转去了莲花滩,靠帮人拉纤来勉强维持生计。
多年之后,重回故里的姜荷莲子前去找兄弟俩,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多方打听后,有说他们结伴离开了的,有说他们被水冲走了的,也有说他们得病死了的……由于时隔太久,无法追溯那些传闻的真假,但想来兄弟俩的结果不会太好。
那些就是老赵家前世造下的孽!
尽管赵四娘自信今生绝不会让家人再走上绝境,可她还是想来看看,来鞭策自己。
毕竟一个平时连鸡都不杀的人,忽然将别人送上死路,即便那些人罪有应得,她心里还是会生出不安,甚至是罪恶感。
而今看到了这些纤夫的凄惨处境,赵四娘再无愧疚,也再无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