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大街上一片灯火,煞是热闹。司马康拉着沈欢横过潘楼街,折而往西,穿过几条小弄,再到一条大街后已过了一刻多时间,七月的夜晚也真正到来了,繁星点点,月儿不知躲哪儿去了。
又是一年七月,去年此事,他刚到开封,孤身独处,求取学问;一年过去了,人也在京城里站住了脚,贡试资格也已然在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也许,今后该看自己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时代里能走得多远吧。
“到了!”司马康把沈欢带到一家装饰得颇有情调的阁楼停下来,只见此楼木门瓦顶,青砖镶嵌,门前高挂着两盏大红灯笼,闪着火光,像一波波柔和的红晕散发在周围,映得人儿也一片红色,大是旖ni。
“情馆?”沈欢大是惊讶,看着阁楼大门中央高挂的两个大字,“公休兄,我等就在此聚会?”
“正是,快进去吧,他们应该也到了。”司马康催促着说道。
沈欢摇头苦笑,终于碰上这个时代最有特色的娱乐项目了——逛青楼游艺馆,俗称狎妓。出门时司马康与他说明了此行之意,不过是与朋友聚会而已,本来沈欢也不打算出门,后来听到耳熟能详的名人也会来此,不禁心动,也就半推半就一道而来了。
看到沈欢眼神奇怪地看着自己,司马康明白过来,急忙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可不是这样的人,这里我不常来。不过苏子瞻这人风liu多情,专往这些艺馆跑动,与这里的姑娘相熟了。听他说这里有两位颇是出色的歌妓,因此一力要求把聚会地点定在此处。”
沈欢还能说什么,入乡随俗吧,古代之人没有多少娱乐项目,一到晚上就无聊得紧,只能找些玩意来乐那么一乐,那么这个名正言顺的道儿当然是到青楼与女狎乐。特别是宋代经济发达,精神既空虚又寂寞,狎妓就不单是达官贵人的专利而已了,上到宰相公卿,下到士子文人,莫不从行。而这个时代的妓女歌人们也发展到了一个极致,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实在不比一些男子要逊色,也涌现出不少能在文化史上留名的青楼才女。
苏轼此人很是风liu,不少青楼女子仰慕他的才学,与之结交,才子美人,好比干chai烈火,成为红粉知己也不在话下。后来苏轼就取了这么一个女子做妾,此女子为他生儿育女,就是他被贬到海南那边也一样相从,实在令人佩服感慨。
对于今晚的聚会,沈欢的兴趣被大大提起了,一是为聚会之人,二是为苏轼所言的歌女,能得他赞叹,相必也不是凡品。食色,性也。沈欢也不例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虽不论其他,至少一饱眼福总也是值得称道之事。
“情馆”取名既俗且雅,令人浮想联翩。此楼只有两层而已,也不算大,一进去就是大厅,上了楼满目尽是厢房,从中不时传出一些调笑喝令声,莺莺燕燕,红粉妖娆,闻之令人心猿意马。沈欢只觉得心儿有如鹿跳,气息也微微急促起来,待看到走在前面的司马康急冲冲大步而去,才不由微笑起来,看来有人的定力比他还要不如。
走了一阵之后穿过一道门帘,耳朵子顿时清净起来,没有了刚才的丝竹*之声,再过一道门,才是一个颇为雅致的厢房,中间摆了几张桌椅,西边隔着一道薄帘,说是帘子,其实什么都遮挡不住,空空隙隙,里面景物一目了然,摆着几张矮几,铺着一条红色毯子在地上,想必是主人坐着接待客人之用。
房子里点了几根红色蜡烛,柔和的光线泻满了整个屋子,充满了异样情调。房子里已经有三个人赫然在座。都是与司马康差不多年纪的男子,两个青衣,一个白衣,全是文士打扮,一袭长袍,袖子飘飘,用青巾扎着头发,丰神俊秀,文质彬彬,见之令人心折不已。房中反而是沈欢一人最小了,尚未及冠,好在也颇是清秀,长相总算未输得太多。
“公休,你终于来了!”那个一袭白衣的男子快步迎了上来,拉着司马康的手臂,很是热情,“苏家兄弟一直在谈些男欢女爱之事,小弟耳朵饱受折磨,好在你终于来了。怎么,你身边这位就是沈欢沈子贤?”
司马康呵呵笑道:“来,这就为你们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就是这一年来名震京城的沈欢沈子贤。子贤,你旁边这位是欧阳发,字伯和,是欧阳参政的儿子。这是苏轼苏子瞻,这是苏辙苏子由。大家都是年轻人,就不必客套了!”
沈欢激动啊感慨啊兴奋啊,这些可都是牛人,虽然说他连王安石、司马光与未来的神宗皇帝都见过,不过作为文人,回到这个时代,最希望能见的还是后世最有名气的“唐宋八大家”,如今一下子见着两位,怎不令人惊喜。特别其中还有一位是后来执文坛牛耳的苏轼苏东坡,那就更令人欣喜了!苏轼的头衔可不少呀:散文家、书法家、画家、诗人、词人,在各个方面都有所贡献,而且做得比别人都要好,实在与西方那个稍后一点的达芬奇有得一拼!
“子贤给各位哥哥行礼了!”沈欢反应过来后打蛇随棍上,一个长揖,把这些牛人一网打尽,全认成兄弟了。他是司马康的师弟,这样说来倒也没有错。
苏轼今年二十七岁,反而是今天最年长之人,在外名气,因欧阳修一言也是最响亮的,比沈欢这个颇有词名的人还要最为人所知。他一袭青衫,还没有胡子,身材中等,与经常锻炼身体的沈欢一样高而已,不过因为年纪风霜,眸子有神,沉稳有力,一见令人心折。他的弟弟苏辙与他颇像,两人都是青衫,若不是近看还真要认错了。
苏轼过来拉住沈欢的手臂,要引他到旁边坐下,笑道:“今天没有外人,子贤就不必多礼了。你我一见如故,来来来,这边坐,为兄有些事要与你说一说。”
沈欢受宠若惊地跟过去,又被苏辙过来拉住,只见苏辙不依地白他大哥一眼,道:“大哥,你可不能这样,小弟对子贤也心仪久矣,也有事要与他谈,可不能让你一个人独占了!”
“不错不错!”欧阳发也过来凑热闹,“子贤如此人物,小弟也要亲近亲近的,不能让你们占了去!”
沈欢哭笑不得,他就好像青楼里的妓女,被几个恶霸抢来抢去,一点自由都没有,最后只能苦笑着说道:“几位哥哥如此做法,倒令小弟惶恐了!”
“哈哈!”其他几人大笑,最后还是由苏轼拉着沈欢坐在旁边,甫一坐下,就给沈欢满了一杯酒,道:“初次见面,没有酒水可不成,子贤,先饮三杯如何?”
宋代酿酒工艺有了长进,所得酒水至少不像古之所谓“黄汤”了,传之后世的名酒也不少,不过有些技法尚未成熟,市面上所卖酒水也不过十几二十度而已,比后世那些高度白酒差得远了,再说这些瓷杯也小得很,与后世的高脚玻璃杯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沈欢没有任何顾忌,端起杯子就敬了几人三杯。
“好!”苏轼是爽快人,看沈欢如此干脆,也陪着饮尽,大感痛快,“子贤果然好豪气,难怪能在《唐诗选鉴》里说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月光,余下三分啸成剑气’,真令我佩服极了,如今一看,豪情果然不减盛唐人物!”
沈欢只有谦虚一翻,敢在苏轼面前卖弄学问,与关公面前耍大刀无异,能藏拙就藏拙吧,只要时不时剽窃出一些东西来震一震他们即可。苏轼一生最欣赏的便是李白,人家是“谪仙人”,他也有“坡仙”自喻,一开口就拿李白来说事,也不是什么希奇之事。
欧阳发笑道:“子贤虽年幼,却比我等多才了。《唐诗选鉴》,就是家父也称赞不已。”
苏轼道:“欧阳老师确实也与我说子贤是有大才之人。”
一旁的苏辙皱了皱眉头,道:“子贤在选鉴里推崇唐人之诗,反而说今人诗已不可为,岂不太过!”
“哦?子由兄是否有其他见解?”沈欢疑惑地问,几个大宋最出色的文坛年轻人聚在一起,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是很正常的事,他来之前就已经有了这个准备。虽然不敢与这些人谈论经义,但靠着一些后世的理论,想必也能出新制胜。在座之中,司马康与欧阳发温和有礼,不善与人争,可以忽略;苏轼大才,他难以抵抗,可以躲避;至于苏辙,沈欢只能咬定这里突破了,不然今晚估计就要给他们“屠杀”得体无完肤,柿子就得专拣软的捏,虽然苏辙善于策论,写文章沈欢肯定比不过,不过现在是谈论,应该还有一拼之力。而且这些人都是君子,大家就是因某个问题争吵起来也不过是见解不同而已,不会成仇,若是王雱、吕惠卿之流,估计他们就难以罢休了。
苏辙侃侃说道:“今人之诗如何难以评说,但是唐诗嘛,也不像子贤说的如此之高明!就是李白,所作之诗,华而不实,白居易之流,工于诗而陋于闻道,此唐人不及之处也!”
苏轼苦笑道:“子由,你明知道为兄最佩服仰慕的就是李白了,你这样说不是驳斥于我么!”
苏辙笑道:“小弟是对事不对人!”
沈欢也道:“子由兄说李白华而不实,这也令小弟难以认可。李白之诗,想象奇大,浪漫无穷,又非一无所指,如‘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岂非得屈原庄周之道乎!白居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千古以下,又有几叹,这也不是所谓的道吗?”
苏辙道:“千虑者必有一得,纵有一二优处,亦不能概全!”
沈欢大是摇头,宋代儒学渐渐与大道相远了,不管为人为文都要求行他们的“道”,可这个道又焉知不是他们强加出来的呢?苏辙不喜欢唐人之诗,学他大哥之作,却又有失偏颇,难怪后世看他诗时总觉得又长又臭,纵有几句清新,也毫无韵味,另外他的词作也不甚好,好些宋词版本他都没得入榜,也不是没有原因。
沈欢保持微笑,道:“子由兄,唐人重风骨,诗多骨肉,只此一项即令我等感叹了。因此小弟要说,诗于唐人已写尽,非出奇未能制胜!”
苏轼闻言惊奇地道:“子贤所说之奇莫不是说‘词’?”
“正是!”沈欢咬定后世的理论不松口,“词别是一家!经柳三变制慢词之后,已为容纳事言做好准备。若能以‘无事不可言,无事不可入’为填词宗旨,经数代人之力,他日取得如唐诗一般成就也非难事!”
苏轼低下头眼神闪烁,末了才叹道:“子贤果然好见解,‘骨肉’一词道尽唐诗之风,若我等之词也得‘骨肉’,那就真如子贤所说‘词别是一家’了!”
沈欢道:“小弟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眼高手低,难以实现,子瞻兄才气纵横,他日词之局面,还需你来开创呢!”有宋一代,婉约词都是正宗,统治着整个局面,就是苏轼这个号称豪放词创始人所作婉约词也多过豪放词。不过整体来说,在后世,豪放词地位也是很高,其中苏轼功不可没!不过苏轼词文成熟是在遭贬之后才有起色的,如今他沈欢的到来,也不知道苏轼还会不会有去创造这些名篇佳词的机会,若是没有,岂不是损失?所以,沈欢不介意在这方面“代劳”一下。反正苏轼才气纵横,再写些佳作出来也很简单,不像他,若不“剽窃”,就寸步难行。文化巨人的名头太过诱人,他舍不得放过这个机会,加上在这个时代,只有闻名于世的文人才能更好保全自己,他没有理由放弃脑子里记下的名诗佳词!
苏轼闻言坚定地道:“子贤《水调歌头》与《青玉案》都是其中珠玉,怎能说眼高手低,这也太过谦虚了!有此珠玉在前,苏某以后铁定更加发奋,期望能有所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