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司马光也不肯帮他推脱三司盐铁副使的官位,而以他如今的地位,也不可能直接晋见皇帝,沈欢也只有咬着牙硬着头皮走马上任了。
翌日一大早,在母亲的循循叮嘱下,沈欢穿上新鲜的官服,雇了一辆马车,直往三司而去。路上动了心思,如今他也是一个官了,虽然说住的地方离衙门也不是很远,不过应该买辆车雇个固定的车夫来壮门面,另外以后家大业大,他又忙着事业,家里一大堆琐事他也不愿母亲操劳,看来雇个管家与一些侍女什么的也是很必要的事。
一路晃晃悠悠,驶进外皇城,直达办公的地方。三司衙门在外皇城南边,与政事堂毗邻,就在它的左侧。衙门很大,前面是朱漆大门,上有牌匾,有着守卫,交割了任命书后有人领着到办公地点,直下二十丈后,终于到了一排高堂之前。
三司使给足了他面子,一听他到来,亲自接了进去,之后又给他引见几位官员。里面一帮老夫子,不少年纪足以当沈欢这一世的爷爷,因此,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年人在里面很显眼,众多官员很客套,表示欢迎,但冷漠的脸色也不少,看来他要与这帮人熟络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不过沈欢也不打算与他们计较,本来他就不怎么想做这个官,只要不失责,别人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只要处理好与上司的关系即可。因此他把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三司使韩绛的身上。
韩绛与韩维年纪差不了多少,都与司马光、王安石等相许,四十多岁;他与韩维长得有点相似,脸目俱是清奇,长髯美须,加上家用丰足,一直处于锦衣玉食之中,又生得比司马光要丰腴得多,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有时候半眯着的眼珠子发出几道精明的亮光,显得比弟弟韩维要机警许多。他中等身材,一身官服,站在一大堆官员之中,倒也显得尊贵,也有气势,至少沈欢面对他时就没有面对韩维那般从容与嚣张了。
这位王安石之后的大宋宰相,熟知历史的沈欢哪敢怠慢,不管后来的士大夫与历史怎么评价他为人如何,能在大时代的风云里屹立不倒,本身就是一种能力了!想想连王安石司马光等人都倒了,偏偏他还能继任王安石之后的相位,与吕惠卿之人争斗,这身功夫,是政治菜鸟沈欢不敢得罪的。本着谨慎为上的宗旨,沈欢也给足了他尊敬。
好一阵工夫之后会面终于结束,毕竟还是办公时间,其他官员讨了个面熟之后也散了开去,又做起自己的工作来。韩绛把沈欢引到一个宽大的办公院落之后,笑着说道:“子贤,这里就是你们盐铁诸案的办公地点,今后你就是这里的主管人员了!”
沈欢得到司马光指点,赶紧打了些官腔:“大人,下官定当兢兢业业,不敢有所疏忽!”
韩绛愣了愣,接着笑道:“子贤,你与老夫不必客气,你之前是君实的学生,而老夫与君实是至交,说到底你还是老夫的子侄辈,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就不必如此客套了!”
“那就多谢子华先生关照了!”沈欢随棍而上,立刻改了口气,称呼起先生来,他如今是天子门生,私下里还称司马光为老师,他谦为学生,但有外人的情况下,为了不惹麻烦,他估计也该称司马光为“先生”,如今与韩绛这样套近乎,不无讨好的用意。身在官场,上面有人罩着也好走路,不然估计寸步难行。
韩绛哈哈大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分主次坐下后,又道:“子贤,当日在颖王府,你与舍弟的言论老夫都清楚了,说实在的,老夫也是冲你那天下之财非定数的话,才向官家要了你来三司办事的!而且老夫还特意向颖王打听过,颖王亦说你精于数据,今后可千万不要令老夫失望呀!”
沈欢恍然大悟,之前一大通怀疑,如今都明了啦,怎么说他也是三甲进士,不进馆阁入三司,而且身居重要之职,本身就是一个异数,原来是韩绛在皇帝面前吹了风的缘故!不禁哭笑不得,当日与韩维辩论,不过是想通过他影响到与之深交的王安石,没想到远在江宁的王安石还没有反应,作为他哥哥的韩绛倒有了行动,一把拉到了身边来;另外颖王也不是好东西,竟然出卖自己,说什么精通数据,不就是写了本《数学总则》吗——他奶奶的,此君把此书拿走还没给回来呢!
“小侄定不负先生厚望!”沈欢捏指头发誓般地说道,“当日得罪了持国先生,还请子华先生多多包涵!”
韩绛摆摆手道:“舍弟为人正统固执,子贤不必过于在意。你说的若没有道理,老夫怎么会把你拉进来呢!子贤,不要以为老夫害你入不了馆阁,老实和你说吧,入得馆阁对读书人来说确实是一件荣耀之事,不过呆得久了,不通事务,于国无用,最后也难以高升。在三司你先做几年副使,待有了经验之后,再请求外任几年州官,到三十岁左右你也许就能回京坐到老夫这个位置了!再兢兢业业做上十年左右,到时为相也不是什么希奇之事。这些老夫都想透了,你是君实的学生,老夫没有害你的理由!”
沈欢大是惊奇,韩绛说得诚恳,没有多少虚假的成分——这才更让他惊疑,对方也实在没有理由对他这般好呀!
“这……多谢子华先生栽培!”沈欢只能道谢。
韩绛哈哈笑道:“对于提携后进,老夫也是义不容辞!子贤,剖心置腹地说,老夫是见你的理财观念与王介甫相近,动了爱才之心,这才把你举荐到更合适的位置。唉,王介甫才华无双,可惜回了老家,不然以你之前那些理财观念,一定会让他引为知己的!”
王安石?沈欢又惊又恼,韩绛是王安石的铁杆追随者,看来现在就受他深刻的影响了,连用人都向与他相似的人靠近。老实说,王安石变法失败的原因,不无理财理念太过超前了,脱离了实际,这才引得大乱与反对。而沈欢后世而来,有些理念反而与之相似了。当然,如果让韩绛知道他与王安石有了间隙,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副表情呢!
韩绛站起身来,把一堆小山似的帐本推到沈欢眼前,苦笑说道:“子贤,前些日子上任盐铁副使致仕了,多日空缺,留了一大堆帐目还没核对,那,就是这些,你先熟悉熟悉,仔细核对,练习练习,到时老夫再分派任务给你,如何?”
“这么多?”沈欢咽了一大口口水,连死的心都有了,这些帐本,少说也有数十本,而他对于帐目又不熟悉,到上手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猴年马月了,要核对完这些,估计也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多?”韩绛苦笑了,“这还不算什么,全大宋各州县送上来的帐目都要三司核对呢!这是我等的职责,责无旁贷呀!当然,你是副使,怎么说手下也有一批下属,可以分工合作,只要总管其中概略即可!”
“小侄定当尽力而为!”沈欢也只能咬牙顶上了,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把火没放,倒是给这堆帐本吓得熄火了。心里比吃了黄连还要苦,他大学时代也就选修过一门会计而已,还是混学分的,没学精通,粗略知道一点知识,却又是半桶水的,如今要管理这些,还真有点为难。
韩绛叹道:“子贤,慢慢学着点吧!三司总领天下财政,以后事务多着呢,也烦琐得紧!”
沈欢听对方说得有辛酸的意味,不由问道:“子华先生,难不成这三司还有令您为难之事?”
“为难?”韩绛一时难以遏止地发了一下牢骚,“是啊,难得紧!想想大宋所有财政都由三司出入,老夫这几年也做得战战兢兢呀,这些你以后就知道了!”韩绛说着说着心头也苦了,大宋天下就像个孩子,他这些年当爹又当妈,为这孩子的吃用费力,衣穿也得考虑,最后得到的是什么呢?别人虽然不说,但他清楚得很,在众多士大夫眼里,他这个动辄谈钱谈经济的人实在是讨厌之极,估计不无诋毁之辞!而且说大宋是个孩子,已经是誉美之词了,这些年,这个天下,更像一艘破烂的帆船,修整费力,却又不得不给它护航:财政每年税入七千多万贯,却连年亏空上千万贯,他每天都得为哪里抠钱费尽了心思,恨不得自己能生出铜子来!
“子贤,有能力就为老夫分担点职责吧!”韩绛拍拍沈欢的肩膀,不无感慨地说道,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走开做事去了。这话算是点醒吧,既有辛酸,又不无希望之意。沈欢能做到哪一步,就看他的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