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够想到。世家太老夫人会这样突如其来的病重,而且甚至不会再好起来了呢?
在这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身上,所有人都会以为是福寿双全的体现。
时樾和湘华郡主带着时婠婠跟随圣人回到时氏的时候,只瞧见屋子外面许多人都站着。
站在最前面但是此时焦灼不安的两位祖父。
“圣人驾到。”
曹得意一声呼唤,旁人纷纷下跪,撇去跪了一地的人,圣人瞪了一眼曹得意。“小点声,莫惊了太老夫人。”
圣人摆了摆手道:“起来吧。”
便走到了最前头时庭和时迁二人面前。时庭生的个子稍稍长了些,但瞧上去满脸慈祥和蔼,约莫是沉溺于古玩之类的,倒看上去有些沉稳,时迁个子稍稍小了些,也看出来平时是个宽宏大量之人,若不是太师和太师夫人教养的好,这俩位倒看上去显得没那么圆滑世故,圣人问道:“如今太医令可在里面诊治?”
时庭道:“回禀陛下,倒不敢劳烦太医令,派人请了赋闲在家的叶太医和林太医。”
“糊涂,曹得意,马上派人去叫太医令过来。”
太医令如今也已经将近八十余岁,奔波来此其实不妥,可是众人也知道此时如果太医令不来,是没办法安生的。
圣人吩咐后,便先进去了。
时迁和时庭一左一右在后面,时婠婠被人抱下去修整仪容,湘华郡主却被婆母文氏叫了过去。
文氏连忙催促她去准备旁的事情,想必而后前来探病的人会不少。
时樾有些伤心的奔了进去,到了时太老夫人榻前也就跪下了。
却也不哭,只看着她那一张经历了岁月风霜的脸。默不作声。
圣人却也是单膝跪地,到了太老夫人榻前,凝视着她的脸。“你们为何不提前禀报?”
时庭和时迁都有些尴尬,这是太老夫人吩咐的,如果母亲不吩咐,他们一定会提前去说的。
这时候太老夫人仿佛有所预感,竟咳嗽了俩声。
太老夫人王氏,从来都是坚强到哪怕是生病了也绝不会吭一声。
所以圣人明白,只不过是师母为了自己不被打扰才会这样办的。他心里明白。可是仍然很心疼她。
王氏咳嗽了一声。
时迁有些激动道:“母亲已经一日未清醒了,承蒙陛下前来。”
王太老夫人却好像精神头好了一些。
“你们……咳咳……都下去,我同……陛下说……”
“都下去吧。”
圣人立刻道。
时樾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曾祖母,可是她从来都不会忤逆曾祖母,连忙也就起身下去了。
见到时樾的样子,圣人道:“师母的这个曾孙女儿的确养的很好,朕准备封她为郡主。”
王绍兰慌忙摇了摇头。
“陛下,不能够……”
圣人看着她嘴唇干裂,立刻起身去端了茶水,坐在床旁丫鬟坐着的矮几上,喂她喝水。
王绍兰喝了水后,方才觉得喉咙没有那么干,略略笑。
“从前太师就说圣人是个体贴入微的,果真是没错的。”
圣人有些不好意思的握着太老夫人的手。“师母谬赞了。郢儿是该做的。”
“郢儿……我这老糊涂的日子愈发多了,认识不了几个人了。”
王氏的眼睛里氤氲出了泪花。
“师母再不能替你做些什么了……”
说来句句都是真心,叫圣人觉得有些汗颜,他知道时家太老夫人王氏从来都是为他考量的,如果时家太老夫人还在,时家,南园,何氏,文氏就绝对不会变心。
当年这几家都是一同跟随自己拜师学艺,在太师的教诲下,才能成长为该成长的模样。
如今的一切,时太师功不可没。
如果时太老夫人,从此以后,长郢便失去了最后一个长者了。
他唯一可以信赖的师母,如同母亲一样保护自己的师母。
“郢儿求师母再多陪郢儿一阵子,好吗?”
“幼丧所亲,少而失恃,青年失怙,旁无弟兄,孑然一身,少年孤僻,不与人言,太师莫以为难,悉心教化,为人师表,从无懈怠,每有所好,必亲解惑。太师母恩慈更甚,朕厌学为之甚,孝事于身,常年茹素,少恶宫中之素食,欲绝食抗之,太师母每劝朕勉之,亲着羹汤以铃薯为肉,杂以鲜菇,是以朕每以饱腹。”
“长郢别无所求,您再多陪朕一会儿好吗?幼时孝慈皇后亡国心痛,郁郁寡欢,不愿与朕多言,父念南诏王,北亲王兄弟情谊,欲为兄终弟及,若非太师以死相谏,朕焉能得天下数十载?”
九五至尊的皇帝,此时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无所依靠的孩子,他从未想到过,有一日的自己,会这样带着卑微的祈求尊长留下来。
“朕心底,师父和师母胜过父皇母后。”
长郢还记得年少之时自己被父皇母后忽略的绝望。
前朝为陈朝,彼时长族为世家大族,问鼎中原,陈朝嫁郡主为父亲的妻子,年少伉俪情深,而后祖父起兵,祖父登基为太祖,父亲继位为先帝,母后虽为皇后,却念着前朝,憎恨长族之人,和自己这个亲生骨肉,而后母后早逝,自己更是寸步难行,若不是时太师一力指导,寸寸相护,他也许太子之位早就不能保住。
皇位许久是北亲王的,每粘及此,他心中之痛无与伦比。
等到他少年的时候,失去了母亲,选自己的妻子的时候也没有人替他考量。
弱冠之年,他看上了虞季,可是虞季的生母却是前朝公主,他清楚地明白父皇对于母后为陈氏之后就芥蒂无比,更何况是自己还要迎娶虞季呢?
彼时师母约莫是察觉了自己的心思。
她并没有责怪自己,而是温柔道:“殿下是个大人了,也该知道,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况阿季想要的可是深宫皇后?我与皇后殿下相交甚笃,可殿下看来,您的母后是否幸福?”
“阿季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阿卿为陛下义弟,他愿献出文氏之权保殿下一世无忧,陛下回馈何如?”
在师母的解释下,他重新思索了心里一切事物的重要性。
再而后才坚定地选择了娶金陵王氏嫡长女王郑君为妻。
因为师母说:“郑君为人端庄大气,太祖曾称赞她堪为牡丹之冠。”
可眼前所见到的师母,再也不是年少时候自己所见到的温柔美丽的师母了,她如今垂垂老矣,就连自己,也已经古稀之年,行将就木。
可是他早就把师父和师母当做自己的父母了。
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他的眼泪掉了下来。
王氏却是将他的眼泪擦了擦。
“郢儿,不要哭。师母只是要去见你师父了,最近每每夜里便见他打马前来,我已经活的足够久了,想必他等的也急了。陛下如今长大了,再不需要旁人指手画脚,只是时氏,再不许陛下诸多抬举了。”
长郢有些吃惊的看着太老夫人的脸,一刹那间,竟觉得她的精神头好了起来,甚至她想要坐了起来。
长郢扶起了太老夫人,而后道:“这是该给时家的,师母不必拒绝。”
“然,盛极必衰。陛下不懂吗?老身在,尚能制衡,老身毙,一盘散沙。”
王氏眉目里却是思虑的极为清楚。
“师母是想起了周氏?”
“不,是金陵王氏啊。我那不成器的侄媳,如今的金陵王氏,哪里……唉,陛下心中自有决断,不必顾忌老身。”
太老夫人王绍兰,为王家上将军之嫡长女。
圣人的俩任皇后,都是王家上将军的嫡孙女。
金陵王氏,就是盛宠而极,乐极生悲。
如今圣人再有心,可王氏却没有嫡支子弟了。
真正是让人觉得悲哀。
“我自二十五岁嫁入时家,迄今为止七十余年,从未为娘家做过什么事,除郑君一事多过嘴,陛下却允了,谁知道王氏因此兴盛,也因此衰败。”
“陛下,我无所他求,只求,临死之前,能见见我的骨血们,骨血之骨血,代代相传,便能一一再看一眼,好回去告诉太师。”
王绍兰几乎是提起一口气来,尽力一口气把所想要说的话都说完的。
圣人连连摇头。“师母有任何请求,长郢都会答应,这有何难?朕颁下旨意,凡太老夫人在之后人,尽归江州时氏。只是师母不要这样说,好生修养,会好起来的。”
王氏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久了……活不久……老妇的身体,老妇心里清楚极了。”
圣人见此,竟泪不能止住。
门外有声音:“时珍求拜见母亲。”
王氏才笑,“陛下去吧,老妇也该见见她了。想必阿珍,心碎恰如陛下。”
圣人对时珍是有敬重之心的,昔日他在时太师家中求学,时珍便掌时家之权,因时家与南诏王相约婚约,他便从未动过心思。
他立刻起身。
“长郢告退。”
等出了门,见到时珍,他道:“阿珍妹妹,切勿悲思深重。”
而后见到时珍身后的南颜,南来。“你们二人,跟我去商量此事,朕欲召太夫人之后回江州拜见。”
时珍进了门,见到母亲坐在灯光下温柔柔笑,竟忘了自己亦是垂垂老矣的老妇,竟仓惶跑到了她的榻前,跪下去,趴在她怀里。
“母亲竟是要吓我。听到消息,阿珍以为母亲……以为母亲……”
“以为母亲去了,是吗?”
王绍兰摸了摸时珍的头。
“你也是做祖母的人了,赶明儿阿君娶了媳妇,抑或是阿颂诞了孩子,你便是曾祖母了,怎么还这样不稳重。如今你瞧我精神头好得很,可不过三日,我便要去了。我和你父亲约定过,谁先死,谁就在奈何桥前等几年,如今你父亲怕是等的要着急了。”
时珍被王绍兰的话语感到震惊了,先前来看母亲的时候,母亲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有几个曾孙儿,可如今对于时珍的孙儿孙女,王氏好像历历在目的清楚一般。
她心头吃了一惊,便问道。
“母亲怎么……”
“床底下凉,你快坐起来,是想问我怎么没有老糊涂,是也不是?”
王绍兰还笑了,像只老狐狸一样。
“从年少开始,我就过目不忘,一目十行,那时先帝,太师,还是我的兄弟们,可没有一个记性比我好的,这些年来,你的兄弟们的媳妇走的走,病的病,你的侄媳妇们开始管家,我若还记得那么清楚,岂不是叫她们埋怨死,没机会。圣人把我当母亲一样的敬重,却并不真的需要一个母亲指手画脚,还不如老糊涂一点,如今我都九十几岁了?马上快一百了,你还要我活着,岂不是要当老不死的,我怀你的时候就很晚,生旁的兄弟更晚,这大约就是长寿的迹象,如今你们兄妹几人儿女双全,福寿俱在,我也心满意足了。”
她竟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事情。
“你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并不成器,依我看来,女婿小南做的是对的,该出去就出去,儿女自有儿女福气,你可千万不要老糊涂,又要和她走关系。我瞧你孙女里头,唯独惊鸿最贴心的,这孩子吃了苦头,在南边历练,其实约莫是圣人想要敲打南园,敲打北亲王府的意思,我如今病的要死,圣人也会短暂的改变心意,从而有些怜惜这些家族,谨小慎微是长久生存之道,到时候惊鸿回来,你可以见你心爱的孙女儿,我也可以见见这古灵精鬼,却偏偏有大造化的小娘子,何乐而不为?现下你哭什么,该稳重起来。”
她看着时珍瞠目结舌的样子,又笑道。
“做女人做到你母亲这份上,难不成称不上让人艳羡么?生来尊贵,又得了好夫君,生了孩儿们个个有出息,如今老了长寿,被称为福星,以后死了,还能庇佑儿孙。”
时珍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瞧见母亲此时完全就像个孩子一样,却也明白母亲此时的清楚,约莫是在透支生命。
可母亲都看透了,自己怎能看不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