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的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两只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他攥紧拳头,竭力想让自己镇静下来,但双手的颤抖似乎无法控制。
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朝中大臣大多数是他张居正的人了,没想到现在仍有人会跳出来滋事。
朱翊钧饶有兴致听完白胡子老臣的建议,面色平静地看看张居正,又扫视一眼群臣,既没有反驳老臣的意见,也没有肯定的意思,对夺情一事,似乎并不急于表态。
张居正感觉情况有些不妙。以前皇帝视朝,一旦有攻击他张居正的上疏,皇帝朱翊钧就会立即予以驳斥,将反张言论扼杀在萌芽状态。
此刻,皇帝并无阻止老臣的意思。
张居正不由想起刘台弹劾他的那次,朱翊钧就是这样不慌不忙倾听刘台的弹劾。
虽然刘台弹劾,朱翊钧最后还是站在了他张居正这边,可是......皇帝难道每次都会站在他这边吗?
张居正给朱翊钧呈上的《乞恩守制疏》,请求皇上恩准返乡丁忧,可是......皇帝要真来个顺水推舟,这可咋整?
白胡子老臣陈述完自己的建议,不忘再次回眸一眼张居正,只见张居正阴沉着脸,冷冷望着他。
白胡子老臣也还以冷眼,转睛再看一眼朱翊钧,见皇帝似乎并未动怒,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白胡子老臣顿时底气倍增,自己刚才说得话并未触怒圣上,也许皇上就是想听张居正对立者的声音呢。
文立万冷静看着眼前的一切,对朱翊钧冷静的神态略感疑惑。
既然皇上已经答应夺情,此时在朝堂之上,怎么突然沉默,又不表态了?
难道他又变卦改主意了?
文立万正在愣怔之时,朱翊钧说道:“通政使怎么看?”
文立万出列答道:“丁忧虽是祖制,但可因人因事制宜,不必拘泥。目前新政初见成效,首辅丁忧二十七月之久,显然不合时宜。陛下为国家计,应予夺情。”
朱翊钧坐在御座上,托着下巴看看张居正,又扫一眼文立万、白胡子老臣,说道:“嗯,这个意见和前一个意见截然不同嘛。父丧当守,忠孝很难兼顾啊。”
朱翊钧还是不明确表态,一副“狡猾狡猾地”样子。
文立万说道:“可以准许首辅守丧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夺情。这样岂不是忠孝两全嘛。”
白胡子老臣乜斜着文立万,轻蔑一笑,说道:“通政使真会说话,可惜所言轻浮随意,令人鄙夷。首辅作为朝廷重臣,更应该成为守制丁忧之典范。何况首辅自己都上疏乞恩守制了,你作为首辅提携之人,应该力促首辅守制丁忧才是,怎么反而和首辅相悖而行?这有点奇怪啊,难道首辅和你在唱双簧?难道你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白胡子老臣一下把话说白了,引得大殿里的朝臣议论纷纷。
文立万环顾左右,耳听八方,更多大臣更赞成张居正守制丁忧:首辅自己都提出乞恩守制,回乡丁忧,这种符合祖制的行为,我等肯定是应予支持呀。
白胡子老臣看到舆论倾向于他,更加趾高气扬,望着文立万一脸讥笑,嘲讽道:“通政使是首辅一手提携起来的人,感恩首辅提携,乃是人之常情。但是你要陛下夺情,不仅陷陛下于不义,又陷你恩人于不孝,实在是令人齿冷啊。”
文立万一向对白胡子老臣没有好感,见老臣有意挑衅,心中暗骂此人不长记性:前两次怼得这老儿哑口无言,现在怎么还来自取其辱?
看来还得结结实实怼他一怼啊。
“咱们明明在说首辅丁忧的事情,你这人怎么胡拉八扯,又是提携又是报恩满嘴胡嚼跑马车啊?”
文立万懒得和白胡子老臣文绉绉说话,直接上大白话怼他。
明代没有火车,“满嘴跑火车”就暂时改成“满嘴跑马车”吧。
朱翊钧双眼发亮,嘴角微微上挑,面露喜色。
他最喜欢听文立万用大白话胡说乱侃,听文立万用大白话怼人,那可是相当的过瘾啊。
“本官只是劝通政使不要掺杂私念,坏了祖宗规矩!”白胡子老臣一脸浩然正气的样子。
“您老也真是的,祖宗规矩也是人定的,祖宗定规矩,不就是为治国理政嘛。现在首辅守制七七,夺情让他继续为国效力,既尽了孝,又尽了忠,这才是尊重祖宗,你懂吗你?”
白胡子老臣很是不屑说道:“哼,如果首辅可以不遵祖制,那以后谁都效仿,乱套怎么办?”
文立万笑道:“怎么会乱套?首辅处在非常之位,干得是非常之事,所以不必拘泥常理。您老要是觉得自己也是非常之人,能干非常之事,自然也是可以不必拘礼了。”
“通政使难道想唆使陛下乱了祖制不成?”
白胡子老臣这句话问得极为刁钻,看似是在攻击文立万,实则是在给朱翊钧点眼药。
文立万笑道:“你是怕坏了祖宗规矩,还是怕坏了你家的财气?”
“你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白胡子老臣气得胡子乱颤,一着急,嘴里又吭吭哧哧语无伦次了。
“陛下推行新政,特别是最近准备清丈田粮,是不是让您老很紧张,很不爽啊?”
明中叶以后,皇亲国戚、大臣土豪广占良田,隐瞒不报耕地实有面积,从而偷漏赋税已成风气。
张居正提出清丈田粮,就是重新清理统计土地实有面积,赋税应收尽收,增强国家财力。
“你如此威胁本官,意欲何为?”
白胡子老臣虽然吹胡子瞪眼,却到底是色厉内荏,有些心虚。他为官多年,家中良田逐年增加,听到文立万这话,感觉就像蛇被掐住七寸一样难受。
“您看您也太敏感了吧,你家有多少地,上缴了多少田赋,您自己又不是不清楚,还用我威胁你?”
文立万的话一刀见血,白胡子老臣环顾四周,见其他大臣低眉顺眼,并没有谁有出来为他助威的意思,眼见着自己突然成为靶子,顿时后悔自己冲动:奶奶的,这帮孙子哪家不是家财万贯、良田成百上千?怎么关键时候,一个个都认怂装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