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人恐惧的是,她提到林碧玉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竟是没觉得自己应该厌恶她——明明她就是毁掉他们好不容易才渐渐竖起来的默契的罪魁祸首,可他竟然不恨她,也不怨她。他甚至会不着边际地想道,李清凰和他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而他就只是一个出身微寒的书生,哪怕他能够权倾朝野,他依然就只是那个青衣士子,他学不会那些逗趣的言语,撩人心绪的手段,那些权贵公子所津津乐道的击鞠投壶,他根本就不精通。
天长日久,他总会忍受不了她的鲁莽冲动,她也会厌烦他的不解风情,他们会成为一对怨侣,两看相厌。
或许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
予书很快就请了那位白大夫上门。李清凰随便找个由头,只说自己身体颇感不适,想请大夫看看。结果白大夫拿出诊枕,隔着白布给她把了脉,神情莫测:“……林夫人觉得自己身体不适?”
李清凰还能说什么,当然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硬着头皮面不改色地说谎:“是啊,可能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白大夫闻言,又仔细地帮她把了一遍脉:“夫人虽有些寒凉体质,近些时候已经有所改善,若是觉得胃寒,不如老夫就给夫人开些温养的药吧?”
李清凰立刻道:“多谢白大夫。既然劳烦您亲自跑这一趟,不如再帮我家夫君把把脉?”
白大夫正要对身边背着药箱的药童口述药方,忽然听见她这么说,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分明就是“不知道你们夫妻俩到底在玩什么名堂”的意思,只是既然已经来了,看一看也是无妨的。他让药童拎上药箱,跟他一道进了主屋,只是李清凰在门口迟疑了片刻,还是留在了门外。
予书这小姑娘本来就是温柔体贴的性格,见李清凰站在门外,便疑惑道:“少夫人?”
李清凰摆了摆手,又转身做到了院子里的石桌边。她倒了一杯茶被她,笑道:“你都跑得满头是汗了,喝点水吧。”
予书嗯了一声,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茶,一边喝,还一边拿眼偷偷地瞄她。这两天不管是少爷还是少夫人都不对劲,可是她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她刚才看到少夫人站在门口却迟迟没有进去的时候,隐约感到一种未名的惶恐,就好像少夫人会离开这里一般。可是这念头刚一冒出头来,她又想道,少夫人离开林家,又能去哪里呢?
李清凰忽然开口问道:“从前我都没仔细问过你,你家里人也在平远城吗?”
予书愣了愣,答道:“奴婢早就没家人了,当年奴婢住的那个村子里好多人染上时疫,就只剩下奴婢一人了,是老夫人好心,收留奴婢的。”
时疫传染性很强,便是现在很多种疫病都是根本没有办法医治的,沾上时疫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予书家里人都染上时疫病死了,哪怕她全然无恙,也没有人敢收留她,谁知道她身上是不是带了病气?林老夫人是个善心又很有胆色的女人。李清凰道:“没有家人了么?当初是阿缜把你从林老夫人那里要来的,过些日子,你还是回老夫人那里去吧。”
予书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用了“林老夫人”这个称谓,自从她们从寺里安然回家后,她一直都是叫老夫人祖母的。她惶恐道:“少夫人,可是奴婢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吗?奴婢、奴婢都是可以改的啊!”
李清凰见她一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这才发觉自己把话说得太简单的,没有事先说明前因后果就来这一句,怕是吓到这小姑娘了。她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不是你做得不对,也许……林家很快就要换一个少夫人了,你若是回到老夫人那边,起码不会受欺负。”
按照林碧玉那种阴晴不定的性情,哪个丫鬟跟在她身边,都有的苦头吃。
予书年纪还小,也没有家人了,便是受了委屈都没处诉说。
“什么叫……换一个少夫人?”予书急道,“那少夫人你又要去哪里?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她倒没有觉得李清凰这些话是在寻她开心,她们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予书却已经很了解她,少夫人从来都是言必出行必果,绝对不会说些没有缘由的话,她说的“也许”可能很快就会成真。
李清华没法回答她,便道:“你不用担心我,不管到哪里,我总归是有办法的。”她卖那些书画已经攒下了一大笔银两,又身负武艺,又懂得如何跟形形色色的人群打交道,三教九流都有过接触,就算只有她一个人,她还是能过得好好的。虽然失去了林缜的助力,她再要在长安站稳脚步会很困难,可天无绝人之路,她总会找到办法的。
“可是少爷不会让你走的,”予书连忙把林缜给搬了出来,“少夫人你不能走啊!”
她们说话之间,主屋里的人走了出来。白大夫朝林缜拱了拱手:“林大人,目前来看,你的脉象并无异常,只是比昨日要虚弱一些,白某行医多年,实在看不出其中到底是何种缘故,林大人还是需得另请名医。”
一般人听见大夫这么说,尤其是还是颇有声望的名医这样说,难免也会忧思过重。可林缜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回礼道:“您多虑了,连您都看不出的问题,想必这世上也没有多少大夫能够看出端倪。只是希望白老能帮我保密,尤其是,不要让我家里人知道。”
白大夫自然会为病患保守秘密,尤其是林缜这种症状,光看脉象竟是跟那些无病无痛的人无异,他当然不会主动告诉林家人。他点头道:“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林缜把白大夫送到院子门口,又道:“予书,你去送一下白大夫。”
予书只得暂时把那一连串的问题都压下,先去送白老大夫。
林缜走到她身边三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侧过头,探究地琢磨着她脸上的神色,他方才捕捉到一些她对予书所说的只言片语,只要稍作思索,就能把这些零碎的言语串联起来。李清凰忽然转过头去,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睛里,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那扇刚刚修筑坚固的心门突然又被撞得塌陷下去一角。他的呼吸急促了一瞬,莫名问道:“你要走了吗?”
李清凰看着他,先是摇头,复又点了点头:“……这就要看你了。”
“如果你不觉得累的话,我们现在就去知府衙门。”林缜语音干涩,“事不宜迟。”
他还能保持现在的清醒的时间恐怕不多了,他不知道将来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就连过去的记忆都会慢慢变得模糊,他会遗忘许许多多的过往,或许等到将来再见到她的时候都只会觉得眼熟。他会忘记她,彻彻底底,将他曾经魂牵梦绕的女子完完全全地忘记。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可以忍耐目前的现状,接受他们最终背道而驰的分离,却不能接受他终究会把她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