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苌虽然一直占着太子的位置,但是女帝根本就没有放权的打算,所以这个太子也就是名头上听着好听,并没有什么实权。而因为女帝这种暧昧不清的态度,别的皇子也难免动了心思。别说是皇子会这样想,就连平阳公主都生出了些想法。
可是现在,女帝竟然一反常态,想要立传位诏书?
女帝道:“原本朕应当找太傅一道前来参详,再由龙图阁大学士拟定此诏。后来朕想了一想,裴太傅年事已高,朕要他进宫,他总是有些理由,一会儿天气不好,一会儿腿脚不便,还是不叫为妙。而林卿当年既能考中状元,文采斐然,也曾在龙图阁处事过,还不如都由林卿一人代劳罢了。”
林缜微微垂下眼,恭谨道:“臣遵旨。”
女帝招来德洺,让他给林缜备好笔墨纸张,让他直接在承正殿把诏书撰写出来。
林缜想了想,提笔写道: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属以伦序,入奉宗祧,今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
女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由德洺搀扶着,走到他身边看他所写。从相国寺的牡丹花会后回到宫中,她便染上风寒,所有太医都轮番前来看过,药也吃了,可就一直不转好。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老了,不服老也不行,这样病重下去,万一一病不起,她还没把朝堂上的事情安排好,很容易就会引起朝中动荡。
她登基之后夙兴夜寐,一心一意地扑在朝政大事上,不管事情巨细,她都恨不得一把抓住,每一件事上都事必躬亲。就算原来还能有精力去过问,现在也是不行了。她拉了拉披在肩上的大氅,她其实也不想在臣子面前露出这孱弱的一面,一旦她生病了的消息传出去,那些鬼魅魍魉又该继续跳脚了。
林缜写到一半,正准备写用他那手四平八稳的骈文对女帝的政绩来个歌功颂德,忽听女帝道:“不用写得这么长,直接写‘惟太子李苌,贤德细致,为人善用,敬承先志’。”德洺搀扶着女帝,顿时满脸惊愕,但他向来是个乖觉的人,立刻又深深地埋下头去,把自己的表情掩盖起来,甚至还故意放缓了呼吸,生怕自己喘气的声音大了,引起女帝的猜疑。
陛下写得传位诏书,是要把帝位传给太子李苌!
这算是全然出乎意料,但又在意料之中。太子承继皇位,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李苌从开始学着处理政务开始,就没得过女帝一句好说,天天被骂无能被骂眼高手低,被骂得狗血淋头,就连一些地位不高的公主见到他,表面上恭恭敬敬地喊着太子殿下,实际上都在心里嘲笑讥讽他。
几乎所有人都等着看废太子的好戏呢!
可是最后,这帝位还是太子的。
林缜琢磨了一下女帝所说的“贤德细致,为人善用”就觉得怎么听这么别扭。虽然是夸奖的话,可是现在摆在太子李苌身上,反而会让人多想:这“贤德”二字就是太子的遮羞布,那位即将上位的储君会被人说不贤德?就连前朝那个出了名的暴君,还是“贤德聪颖”呢。而“细致”这两个字更是意味深长,谁知道是不是在说太子婆婆妈妈,大局不顾,成天盯着眼前那一方地方,没有全局观?还有“为人善用”,那就是要嘲讽太子自己没什么能力,却还要学习刘皇叔的做派,各种收拢人才,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只要太子觉得他有才,那就放下身段亲自去请,连一点储君的威严都没有。
他忍不住提议:“陛下,是否写成‘惟太子李苌,尚赖亲贤,以图新治,运抚盈成,业承熙洽’会好一些?”
女帝根本就不怎么在意到底要怎么写,这两句又有什么区别,直接挥了挥手:“那就这么写。”
她当年登基为帝,就连传位诏书都没有,她也没办法找个有名望的大儒来帮她写,那个时候,满朝大儒恨不得一口血喷死她才行。没有传位诏书,这登基大典总归是差了点什么,最后她就自己给自己写了一段,然后在大典上昭告天下。
林缜很快就把一封传位诏书写完,把新君的年号空着,这是留给女帝亲手誊写的时候补上。
女帝通读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需要改的,又示意林缜继续坐着。她抬手掩唇,咳嗽了两声:“原本朕还想,若是朕退位,突厥这边战事不了,总归还是放心不下。现在大事了却,就这样吧。”
可以说,方轻骑这个变数,才是真正让她松懈了这一口气。她和方轻骑相谈许久,虽然说不上这场谈话有多么令人愉快,可是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凭方轻骑的骁勇善战,还有他想要夺取王位的野心,突厥很快就要陷入一场腥风血雨中了。突厥人争夺王位的手段,和汉人改朝换代的方式相比,他们还要血腥得多。突厥是马背上的民族,全民皆兵,到时候内耗起来,没有十年八年根本是不可能耗得完。
而这十年八年的时间,对于他们西唐来说,就至关重要。
再说,方轻骑这次上长安,所带的突厥骑兵训练有素,远超传统骑兵的水准。再加上他桀骜不驯,就连在接风宴上都敢当着西唐皇帝和重臣的面当场杀人,他这胆魄和狼性,是非常让女帝看好的。因为这上面的两个原因,女帝才没有去追究他在接风宴上无礼至极的举动。或许……方轻骑也是深知她的心思,才干脆放开手这样肆无忌惮地行事?
女帝微微一笑:“若是没什么事,那你就回吧。”
她也没说要他保密这传位诏书的事情,而是要直接屏退他了。
林缜笔直地站着,没移动脚步,隔了一会儿才道:“承蒙陛下错爱,微臣……或许并不能跟随陛下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