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籍心中发凉,现在已经是四月份,春天都过去了,他竟然浑身发冷,颇有一种掉进了冰窖的感觉。
看着自己的儿孙,老庞籍心中哀叹,一世英名一朝丧啊!但愿自己的这张老脸,还有点用处,能保住这两个不肖子孙的性命。
大宋不杀士大夫不假,但是士大夫的家人犯了王法,一样要依法惩处。
庞元英与庞恭孙在风口浪尖犯事,还是大事,砍头不一定,但是流放是肯定的,一旦弄到岭南烟瘴之地或者哪些苦寒之地,这两个养尊处优的家伙,绝对没有任何可能活过一年。
这些年被这样整死的官员还少了?当年他们就是想要这样整范仲淹来着,可惜的是,范仲淹有未央做后盾,变法失败后,拍拍屁股去蓬莱了,人家的小日子,如今那叫一个滋润,比当官的时候可惬意多了。
而且人家范仲淹后继有人,未央更是不世出的少年俊杰,自己有什么呢?
老庞籍山区晃了晃,如同喝醉了酒一般,看了看自己的儿孙,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爹!”庞恭孙眼中精光闪烁,拉了拉庞元英的衣角,说道:“爷爷如此慎重,想来必然有大事要发生,而且事关田亩,咱们要早做打算。”
庞元英站了起来,舒展了身躯,恢复了那个冷静果断的庞家之主的风范,冷笑道:“来的人是曾公亮,他就是圣人的一条狗,未央的急先锋。
当年在扬州的时候,就给未央保驾护航,致使很多好处,咱们都没有拿到手,如今来到单州,肯定会下手,至于做什么,我还不知道。
不过你爷爷毕竟是首相,谅他也不敢拿我们家怎么样,依我看,不过是拿其他几家,杀鸡儆猴罢了。
不过还是要小心一些,这些日子,做事不要招摇,安分守己,还有,把账上都抹平了,不可留下什么把柄。
既然你爷爷都说了,那么咱们事情照做,但是要隐秘的做,让人摸不着把柄才是。”
庞恭孙大为叹服,竖起大拇指道:“还是爹英明!”
爷俩如同偷鸡的黄鼠狼一般,桀桀怪笑。
曾公亮身边,有一个中年文士,穿着一身宽大的袍服,要悬一柄宝剑,与现在的士人,显得极为另类。
他就是俞庆,当年王伦叛变,他就是孔家派去的军师,对于山东之事,了若指掌,未央派他来,其目的不言而喻。
如今的俞庆,早就不是以前的俞庆了,说是脱胎换骨都不为过。
见识了书院庞大的知识,见识了蓬莱的富庶,见识了知识给世界带来的改变,俞庆的眼界愈发的高了。
而且未央有意栽培他,让他追随未洵打理银行,又跟着曹佾修筑直道铁轨。
如今的俞庆,已非吴下阿蒙,就算是放出去执掌一府,也是绰绰有余,而且他在孔家呆了那么久,无论是心智还是权谋手段,都极为老练,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
他腰间的宝剑,就是未央亲手所赠,虽然不及十一神器来的锋利,但是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吹毛断发不在话下,平日里十分爱惜。
曾公亮与俞庆站在一处小山头上,看着单州城,目光闪烁。
“单州啊!”曾公亮感慨道:“老夫少年游学,曾经得蒙老相公不吝赐教,如今故地重游,竟然还与老相公有关,真是令人唏嘘。”
俞庆淡然道:“曾大人,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庞相公固然是仁人君子,但是他的家人,未必就如同老相公一般高洁。
当年孔家覆灭,留下了偌大的产业,未大人没有染指,都交给了朝廷处置,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
扬州等地已经恢复经济,欣欣向荣,一片繁华,反而这单州,依旧萧条无比,民不聊生,这其中的问题,大人未必不知道吧。
他们如此贪婪,就是该死。
依学生看,不仅仅是单州的士绅,当初来山东处理孔家产业的那些官员,都应该一并拿下,交于朝廷处理。”
士人做事,还是讲究个人情往来的,今日你对我施恩,来日我必会相报,这就是所谓的官官相护。
曾公亮从俞庆的言语之中,感受到了强大的杀机,绝不是说说而已,这位俞庆,才学自不必说,两人相处虽然不久,但是曾公亮看来,此人也是有本事的,只是杀心太重了些,让人胆寒。
“俞庆,你觉得这次我们应该怎么办?”
身为主官,曾公亮本来没有必要询问俞庆的意见,但是曾公亮自己清楚自己,若是庞相公前来求情,他未必就能狠下心肠,所以打算把俞庆推出去,免得自己心软。
俞庆语气清冷,这些年他见过的杀伐不少,就算是幽州战场,他也去过,更何况商场之上,甚至比战场来的更风波诡谲,所以早就练就了一颗铁石心肠。
“大人既然要我说,那我就说了。”俞庆语气凝重,娓娓道来。
“大人想必也知道,如今天下,已经到了不改不可的地步了,而未央未大人,将是改革变法的首选之人。”
“未大人在东南的所作所为,大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要想天下大治,非分田不可,这是根基,不可偏废。”
“而要想分田,必须给士人狠狠教训一番,国朝养士百年,养出来一群贪婪无度的贪墨之官,士人实在是罔顾国朝的栽培。”
“从小小的单州,大人应该就能看出来,这天下之大,如同单州一般的州府,是什么样子?想来大人心中是有一杆秤的。”
“我们天下集团这些年,尽力扩张,并非是为了一些钱财,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了解民生,这也是民生银行的由来。”
“报表显示,天下困顿不堪,百姓潦倒,这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世家大族,乡绅族老。”
“而这些人,竟然被誉为大宋柱石,不可轻动。”
“为什么不能动?因为上上下下布满了他们的人手。”
“范相公变法失败,不是败在了方针策略上,而是败在了这些人手上,因为范相公动了他们的利益。”
“所以要想变法,首当其冲的,便是把这世家大族,乡绅族老,统统清理一遍,废除了他们的根基,这样才能顺利推行变法。”
“而他们的根基,不外乎两样,一是他们能读书识字,二是他们有田有人。”
“能读书识字,自然人才辈出,有田有人,自然无人敢于反抗。”
“只要做好了这两点,无论那些人如何厉害,在变法面前,都不足为虑。”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世家大族,乡绅族老都是坏的,所以我们要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在别的方面,进行发展,若是他们一定要顽抗到底的话,到时候另当别论。”
俞庆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曾公亮的眼神越来越亮,身为大宋举足轻重的官员之一,又是实心用事的官员,自然知道,这大宋的弊病所在,只是他看的,远没有俞庆透彻。
至于俞庆,他能看透彻,实在是因为未央的不吝栽培,他才有如今的见识。
“俞先生见识不凡,若是能入朝为官,他日入阁拜相,也未可知啊!”
曾公亮这句话绝对不是恭维,俞庆的本事,最低与他不相上下,而且沙发果断,比他更加狠绝,这正是当大官的必备素质之一。
俞庆笑道:“曾大人过誉了,且不说满朝诸公,都是干才,就说未央未大人,不过十七岁,就能匡世济民,若是将来有人能出将入相,非未大人莫属。”
曾公亮玩味的笑道:“俞先生所言极是,未央固然是少年才俊,当世不作二人想,但是先生之才,也极为不凡。
而且如今大宋风雨飘摇,正是吾辈大展宏图之时,先生就不想在这大世之中,占有一席之地?他日扬名后世,也不枉来世上一遭。”
俞庆正色道:“曾大人,有些人长袖善舞,如同庞相公,有些人刚正不阿,如同范相公、曾大人,都是如此,还有些人,却不适合做这些事情,只适合在暗地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比如我。”
曾公亮双目精光连闪,赞道:“当年未央收你,老夫多多少少是有意见的,如今看来,还是唯一有先见之明,收了一块璞玉,他日若是变法有成,俞先生功莫大焉。”
俞庆谦逊道:“大人过奖了,未大人手下,人才济济,仆不过一家臣罢了,在未大人手下,比仆更厉害的人,多的是,就算是两位主妇,也比仆高明了不知多少。”
“是啊!”曾公亮想起了未央的两个极厉害的夫人,不由笑道:“好像这天下的好事情,都让这小子占了,实在是不公平,不公平的很呐!”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过了许久,两人缓步下山。
“俞先生,你看此事到底该如何处理?”
“证据确凿,抓人办案。”
“若是庞相公求情呢?”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如此以来,只怕有失士人脸面,惹恼了士林,可不是好事,图生事端。”
“嘿嘿!曾大人,咱们变法,本就是与士林作对,惹恼他们,那是早晚的事情,这种事情,当然是宜早不宜迟,早早的让狐狸从窝里出来,也能早早的把狐狸杀掉,或许还能留一张好皮子,做一件披风之类的,还能物尽其用。”
“俞先生真乃高士也!”
“庆历变法在前,尚未成功!如今变法,尚在萌芽之中!自然不敢有所懈怠。”
“那好!抓人!”
。。。。。。
庞籍写了不知多少书信,有给至交好友的,有给当朝官员的,也有给以前的对头的。
这些书信,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求救,或者说给他们剖析利害,让他们明白,这次朝廷是来真的了,不会因为你是世家大族,就心慈手软。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若是庞籍玩完了,你们还有多少好日子?
要知道庞籍是首相,虽然刚刚退下来了,但是依旧有不弱的影响力,他的书信送了出去,不知道多少人暗中准备。
庞籍满心的期待有人去御前求情,那样的话,也能落一个好点的下场,他自己清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万万不可能善了的,庞家必然会被抄家。
因为他只是粗略看了一遍家中的产业,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家竟然有如此多的产业,光是各种田产,就多达上百万亩,这其中竟然还有苏杭之地的桑田。
至于其他的产业,更是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量。
所以庞籍知道,这次是在劫难逃,因为变法,自己就是这个变法的祭旗之人。
他自己肯定不会出事情,未央让曹佾与他相会,也是存了不想过于得罪士林的心思,毕竟士人在天下,还有庞大的势力,全都得罪了,对谁都不好。
但是他的儿孙,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算能保住命,也很难再有什么前途可言了。
不过老庞籍如今精神抖擞,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即将发生的事情。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曾公亮竟然一眼不发,直接派了差役,前来府中抓人。
当前院闹腾的沸沸扬扬的时候,庞籍终于出来了,他看着那个面白无须,一脸冷厉的中年文士,再看了看自己的儿孙,带着家丁,对抗朝廷差役,不由叹了口气。
“来者何人,竟然敢在老夫面前撒野!”纵有百般不愿,庞籍也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儿孙就这么被带走,这样一来,当朝首相的颜面当真是一扫而光了。
俞庆笑眯眯的走了上来,面上虽笑,但是眼中却无一丝笑意,冷的让人害怕。
“庞相公,学生俞庆,忝为曾大人属官,奉曾大人之命,捉拿人犯!”
“荒唐!”庞元英有了老子撑腰,当即怒斥道:“我庞家世代忠君爱国,与邻为善,哪里来的人犯?欺负到我庞家头上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俞庆依旧笑眯眯的道:“什么地方,学生不知道,但是学生知道,学生是奉命前来,谁若是再敢对抗差役,便是与朝廷对抗,一个谋反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庞元英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但凡与谋反沾上边,那真是罪无可恕了,只得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老子。
庞籍上前一步,皱眉道:“俞庆,你可知老夫是谁?”
“当朝首相,庞相公,学生不敢不知。”
“那你可知,老夫纵然辞官,也不是你一个个小小的属官能与我说话的,曾公亮何在,为何不亲自前来?”
俞庆低眉顺眼道:“老相公,单州世家有五家,除了庞家,还有李家、陈家、周家、林家,学生来庞籍抓人,大人自然是去其他四家抓人了。”
庞籍还待再说,俞庆低声下气的道:“老相公,曾大人给您留一些颜面,不愿意让老大人难堪,您老人家刚刚从开封回来,对家里的事情,未必就清楚了。
还有,未大人也是这个意思。”
未大人?庞籍心中一凉,果然是他,他让曹佾跟自己说了那么多,果然是想告诫自己。
庞籍此刻已然明白了,未央这是要断了自己的后路啊!
此事自己若是一力担下,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若是把儿孙交出去,一个连自己的儿孙都护不住的的人,谁还愿意跟着你?
庞籍一时间脑子里有无数的想法,每一个想法,都表明了,自己绝不是未央的对手,这小子做事不留余地,与士人不同,而且做事之果决,远非一般人可比。
“老相公,您看?”俞庆不动声色的问道。
庞籍回过神来,面色复杂的看了俞庆一眼。
“爹(爷爷),万万不可把我们交出去,没有我们,谁给您老养老送终啊!”
庞元英与庞恭孙颤颤巍巍的伏地大哭,本来很有把握的事情,他们没想到,人家直接来拿人,根本就不看他们做好的账册之类的东西,这实在是太不合常理了。
所以他们怕了,只能指望庞籍救一救自己。
庞籍仰天叹息一声,挥了挥手,落寞道:“俞庆,此事老夫自会上奏陛下,若是查无实据,老夫断然不会让某些心怀鬼域之人好过。”
俞庆恭恭敬敬的施礼道:“谢老相公!”
“来人!”
“在!”
“带走!”
庞元英与庞恭孙凄厉的惨叫,怨毒的诅咒之声,顿时响彻了整个庞府。
与此同时,曾公亮亲自率领人马,直扑其他世家,该抓的抓,该封的封。
一时间单州城内,老百姓拍手称快,甚至路边还有人拿着臭鸡蛋、烂白菜,往这些人身上砸。
至于单州府衙,今日当真是人满为患,大牢之中,喊冤叫屈之声,一直传到了大街上。
曾公亮面色如常,在大堂上签下了一份份文书。
早就罪证确凿的事情,连审问都不需要审问,直接押解赴京,该怎么判,自然有人去处理。
至于他与俞庆,如今单州空虚,当然是变法的好时候,他们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充当变法的急先锋,在单州进行变法。
至于如何变法,那就简单了,现成的例子在那摆着呢,直接复制过来就是,又不是什么难事。
单州变法如火如荼,开封城内波澜不兴。
但是天下之大,别的地方,早就掀起了惊天骇浪。
谁也没想到,朝廷的决心如此之大,一个刚刚退下来的首相,说办就办了,虽然不是办的首相本人,但是办的却是首相家人,这是赤裸裸的打脸,与办首相本人,又有何区别?庞籍在士林始终,只怕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而且庞籍的子孙,判的并不重,不过是发配幽州。
如今的幽州,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道多少人跑到幽州发了大财。
发配到幽州也算是发配?你怎么不发配到人家的老家单州算了?
所有人都以为,庞籍肯定是与未央沆瀣一气,达成了某种协议,明里打的热火朝天,却暗通款曲。
老庞籍若是知道天下人这么认为,只怕早就气死了。
他现在白天遛鸟,晚上睡觉,该吃吃该睡睡,活的好不滋润。
因为他知道,只有活的时间长了,才有可能东山再起,一旦自己一命呜呼,别说孩子们了,就连庞家的分支,只怕也保不住,他可不想成为庞家的罪人。
曾公亮偶尔来看一下这位相公,送些礼物,人家也全数收下,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儿孙被曾公亮给办了一般。
曾公亮对于庞籍的表现,显得心里有愧,愈发的对庞籍恭谨了起来,毕竟两人私交匪浅,若是没有变法,说不定还能在一起诗词唱和,游山玩水。
至于俞庆,则表现出了自己果敢狠辣的一面,单州的分田,还有各种法令,在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刚开始还有人不信,但是时间久了,一个个狂喜不已,当然,这不包括那些乡绅族老。
他们的权力,被无限削弱,大家有了田地,不再看他们的脸色了,让他们的日子很不好过。
乡绅族老,大多都是有钱有人,他们纠集打手,对抗官府,甚至还有人打死了差役。
俞庆毫不犹豫,发给了死去的差役优厚的抚恤,让他们一家生活无忧,有前车之鉴,差役们无所畏惧,在俞庆的带领下,与乡绅族老进行了数场交锋。
俞庆本人也是熟练功夫的,一柄宝剑,杀了几个乡绅族老之后,终于安定了下来。
血腥的镇压,本来是百姓们最为反感的,这一次,百姓们非但不反感,反而直呼青天大老爷,把俞庆几乎放在了神位上,恨不得日日供奉。
百姓们还成立了自己的巡逻队、弓箭社,日日巡视,防范那些乡绅族老再次发难,夺去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田地。
为了田地,老百姓甚至能豁出性命。
这就是百姓,只要你真心为百姓做事,他们自然感激你,对你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