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胖当然想不起来。
它眼睛都不睁地嘟囔道:
“我都说了我也不知道……你非要问我还会什么,那就是抓鸟捕鱼,找吃的……”
迷迷糊糊地说完,胖胖就伸出小爪子将长耳朵拉下来遮住耳洞,表示自己只想好好睡一觉。
卫襄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拎着胖胖的耳朵将它揪了起来:
“你这个不争气的!你怎么配叫龙猫?!废柴,枉费大师姐还给你起了个那么威风的名字!”
坐在上首的德山老头将自己小徒弟的所言所为尽收眼底,心底稍稍一掂量,就大概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他站起身,走到卫襄身边,亲手将胖胖拎起来放在眼前看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襄襄,你别怪师父直言,你这镇魂兽,不仅于你无益,反倒可能是个累赘。可惜啊,一个人的一生,只能契约一只镇魂兽。既然已经无法改变,你也不要怪它了。“
他转头看着卫襄,神情肃然:
“不过,你想去语凝海的念头,还是就此打消吧。”
“师父,就算胖胖没什么用,还有我啊,我可以不带它去,我自己跟着师兄师姐们去……”
卫襄不甘心。
但是德山老头已经不再给她机会,往日里对她的纵容宽和仿佛从来就没存在过,他言辞犀利地道:
“你这样的修为,你这样开玩笑一样契约的镇魂兽,去了只是白白送命,还有可能会连累到别人。你平日里任性胡为也就罢了,但是这一次,你就不要胡闹了。”
不要胡闹了。
这五个字,真是胜过讲一切的道理啊。
是啊,在师父面前,她不是一个经历过百年浮生的人,而依然是那个只知道任性胡闹的卫襄。
她说得再多,在她没有强大起来之前,师父是不会相信她的。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让人相信自己的资本啊,更何况她如今还契约了一只废柴镇魂兽。
前去语凝海的弟子,只能有五人,而比试起来,无论是比剑术,还是比术法,她都绝对不会在这前五之内。
而如今唯一稍稍拿得出手的符纸,也因为她只有画出的血符有用,让师父讳莫如深。
来不及啊,她的不学无术终于迎来了最大的恶果,就算此刻开始头悬梁锥刺股,也来不及了。
卫襄沉默地收拾好了自己几近破碎的心情,刚刚的急切和暴躁很快从她的脸上退去。
“师父教训的是,徒儿知道了,徒儿会继续努力。”
继续努力……德山老头很了解自己这个徒弟的脾性。
所谓的继续努力,或许是继续捣乱更恰当,反正他不觉得小徒弟会真的回去老老实实努力。
但此时能将这个纠缠不休的小徒弟打发走才是最重要的,德山老头点点头,勉强自己露出赞许的笑容:
“你能这样想就很好,去吧去吧,早课也该开始了,你跟着你师姐好好听讲去吧。”
卫襄躬身行礼,跟着程无心告退。
师姐妹二人走出大殿的大门时,跳出海面的一轮红日正好灼灼地照遍天地间,千万缕金芒直射而来,照在蓬莱仙雾缭绕的山巅。
“真美啊。”
卫襄抬头眺望着辽阔的海面,喃喃赞叹了一句。
程无心也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瑰丽的天地,微微笑道:
“是啊,真美,这真是一个美丽的世界。”
她说完,又转过头看着卫襄笑了:
“方才,你居然没有继续跟师父顶嘴……小师妹,我觉得,你回长安这一趟,真是不一样了,你好像,长大了很多。”
身边的少女还是那副眉眼飞扬,耀眼璀璨的模样,但是很显然有哪里不一样了。
至少,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能懂得稍稍静下心来想一想事情了。
她沉浸在微微朦胧的金光中,脸上浮动着平静的笑意,仿佛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急躁,一点都不在意刚才师父那样说她。
一个人一夕之间,真的能变成另一个样子吗?
卫襄微怔,很快又眯起了眼睛笑道:
“是啊师姐,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也该懂事了。”
然后她伸手指向了远处正陆陆续续有弟子走过去准备上早课的悬崖,率先往前走了:
“师姐,我们去上早课,我得多学点本领才是!”
既然蓬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她是绝不能让它再次变成一场海上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的。
程无心望着少女在晨风中飘扬起来的裙角,想了想,也笑着跟了上去。
没错,这是一个美妙又美丽的世界。
出车祸而死的自己都能在这个世界里重活一世,还有希望登临仙路,一个懵懂不解世事的少女,变得懂事一些,又有什么稀奇呢?
终于平静下来的蓬莱阁大殿内,一个人影从后面迈步而入。
“师兄觉得,您这样说,那个小丫头就真的能打消去语凝海的念头吗?”
来人正是表面温雅如谦谦君子,但性情却刚烈如石的莱芜。
德山老头闻言回头望着自己的师弟,摇了摇头。
“我自然知道襄襄不是省油的灯,可是,她这盏灯,是绝不能熄灭的。”
“所以,师兄你不肯让她跟去语凝海,不是因为她那点修为实在上不得台面,而是因为,你实实在在想要护好她,是吗?”
莱芜神色间的温雅打破,露出几许怆然:
“其实师兄你该知道,面对我们从来不知道的凶险,最该去的是哪些人,可你却……”
德山沉默不语,转身走到大殿门口,望着已经整整齐齐坐在悬崖边,仰头听芜青讲课的弟子们。
“虽然都是年轻的生命,虽然都是蓬莱的希望和传承……可是德山,到了该取舍的时候,身为掌门,你要懂得如何取舍。”
他从师伯的手中接过蓬莱掌门之位的时候,师伯说过的话此时仿佛又在耳畔回响。
那是师门,乃至整个东海门派的行事准则。
留下最强的,最优秀的弟子,其他没有仙缘的弟子,就只能随缘了。
通俗点来说,就是危险的事情,让无用的弟子去做,安享成果的事情,要让最优秀的弟子来享受,美其名曰,优胜劣汰。
可是,凭什么呢?
在漫长的修仙之路上,短短的几十年,算得了什么?
谁说一开始天资愚钝的弟子,就不能有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那一日,谁又能保证留下来的那些所谓最强最优秀的弟子,就一定是心术正直,能够光大门派之人?
如果照这样来说,当年十年之间毫无长进的他,是不是早就该去死?
而他天资纵横的师兄,为什么不能留在世间,光大蓬莱?
如果天道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就是完全不讲道理的,那么这些行事准则就真的有用吗?
这是德山虽然到了这个年纪,却永远都想不通的道理。
百年前,师兄和他的命运,彻底与蓬莱的准则相悖,该留下的人没有留下,该死去的人没死。
如今,又要轮到他的弟子了吗?
不,他还是不愿意就这么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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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山转过身,看着亦步亦趋跟上来的师弟,神情渐渐变得决然。
“师弟,你要说的话,我全都知道。可是,我不想再那样做了。”
没等莱芜露出不解或是愕然的神情,德山就迅速说了下去:
“若是语凝海此行,注定是吉凶各占一半,注定我蓬莱要有弟子陨落,那我也要跟天命去争上一争。人的品行可以分优劣,但我蓬莱弟子的性命,不分优劣。凡是入我蓬莱门下之人,皆是平等。机缘人人可争,这寻找机缘的代价,自然是人人都要付。”
他负手昂立,身上散发着莱芜很少见到的威严果决,声音朗朗,响彻整个大殿:
“你即刻传令下去,弟子们的比试,今日早课结束,即刻开始。凡是我蓬莱弟子,都需参加,若有胜出而推诿不去者,逐出师门,有败而强求者,逐出师门,有避而不战者,逐出师门!”
一连三则逐出师门的掌门令,震得莱芜浑身发麻,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他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他耳边响起的,是师兄最后的命令:
“你即刻传书,召贺兰辰速速回返蓬莱,不得再恋栈凡尘,否则,逐出师门!”
一个时辰之后,天空中几道白色的影子飞过,飞向陆地的方向。
而蓬莱阁大殿之前,已经弟子齐聚,开始听由莱芜宣读比赛规则。
比赛分为三种:
剑术,法术,符术。
擅长哪一种的弟子先去跟同一类别的弟子比试,三类中的胜出者,再进行最后的比试。
卫襄抱着胖胖站在人群里,越听莱芜师叔讲解比赛规则,越是灰心失望。
她不用掰手指头,也能算得出,自己一无所长,无论是跟哪个师兄弟姐妹单挑,都是败北的命。
卫襄看看周围面露兴奋的其他人,沮丧地抱着胖胖离开了人群。
半山腰处,尚未离开蓬莱的落尘小和尚脚步从容,但内心里,却是极其不淡定。
因为身边跟着一位仙姿飘飘的美男子,让他感觉如芒在背。
“落尘小师父是要等到蓬莱将前往语凝海的人选确定下来,然后一同前往吗?”
尉迟嘉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小和尚的不自在,漫不经心地问道,笑微微的神情让看过来的人都以为他们正在进行什么友好的交谈。
落尘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尉迟嘉,很想问问这个人到底是凭什么来问他这个问题。
他特别想问问,尉迟世子你到底算是蓬莱的什么人?
可他一瞬间就看到了远处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奔过来的卫襄。
蓝色衣裙的少女一边奔跑,一边挥手。
落尘下意识地就看了一眼身侧的人,果然,那人的笑容顿时更深了。
是了,尉迟嘉不算是蓬莱的什么人,但他却是卫襄的心上人。
仅仅凭着这一点,落尘莫名就觉得他在尉迟嘉面前,什么底气都没有了。
他低头,迅速转身准备离开:
“尉迟世子慢慢散布,我想起来我师父还找我有事,我先走了!”
这种类似于逃跑的举动,让尉迟嘉心底的最后一丝闷气也全都消散。
这个小和尚,尚且有自知之明,很好,很好。
尉迟嘉重新端正了笑容,确定自己的笑容完美无缺之后,朝着跑到眼前的少女伸出双手。
“襄襄慢一些,小心跌倒!”
他满眼宠溺,像是看着一个跌跌撞撞奔向自己的孩子,心中的满足与喜悦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就是这样的眼神啊,专注,璀璨,仿佛倒映在她眼里的那个人,就是她的全世界。
但下一刻,跑过来的少女就伸手,将他的双手拂开,从他身边绕了过去,还不忘不满地回头抱怨:
“你干什么挡路啊?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有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啊!”
少女只留下一串清脆的声音,就从他眼前快速掠过,朝着那个袈裟翻飞的身影追了过去。
自知之明……这是在说他?
尉迟嘉尴尬地收回了双手紧握成拳,拢在了袖子里。
他再看向小和尚的眼神,就多了几丝明确的警惕暗涌。
和尚,果然这辈子,一个小小的和尚都有可能夺走他仅有的一切了吗?
朗朗日光下,他手心似乎有星辰的利芒一闪而过,快得任何人都没能捕捉得到。
卫襄追了一段路,终于气喘吁吁地揪住了埋头快步而行的落尘小和尚。
“落尘落尘,你怎么见了我就跑啊?你不想见到我?放心,我不欺负你,我也不为难你,我就是想找你说说话。”
卫襄劈了啪啦,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小和尚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与自己一般高的少女,满目讶然:
“你,你是来找我的?”
“是啊,不然我能找谁?”卫襄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沮丧地问小和尚:“落尘,你就非要去语凝海的是不是?”
落尘眼底的讶然渐渐收起,与眼底的羞涩一同消失,才点点头道:
“是。我们须弥山不像蓬莱弟子众多,只有我和师父两人传承佛门,所以去语凝海,是我责无旁贷的事情——所以,襄襄,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不去,还请你见谅。”
卫襄望着落尘不言语,心里难过极了。
千方百计想去的人去不了,万万不能去的人却必须得去。
若是能换一换就好了。
这个念头从心头闪过,卫襄骤然眼前一亮,紧紧地抓住了落尘的衣袖:
“小和尚,我有个主意,你听不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