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句话叫做“千古艰难唯一死”。
所以这个世界上说自己愿意为别人去死的人很多,但真的敢为别人去死的人,寥寥无几。
落尘从来都没有亲口对卫襄说过这句话。
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然后就这么做了。
谁也不知道枯瘦如同落叶一般的落尘,这个看起来懦弱胆小又安静的和尚,居然有勇气做出这种事情。
甚至那个将落尘提在手里的人,是被卫襄一道灵力打在身上,震碎胸腔,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之后,才知道,自己千辛万苦,不喜得罪东海几大门派才抓来的人质,就这么死了。
而他,也要为自己的野心和贪婪付出代价了。
闭上眼睛之前,他看到不远处的蓝衣女子飞奔着跑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和绝望的恸哭声响彻整个海面。
“落尘,落尘!”
卫襄终于从吐血不止的修仙者手中将支离憔悴的落尘抢了回来。
她抱着他跪倒在起伏的波涛间,眼前的色彩全消,只余一片黑暗,前世的噩梦,扑面而来,将她淹没。
谁说重生就可以逆天改命的?谁说事事小心就能不再重蹈覆辙?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老天让她重生一次,大概就是想要告诉她,你看,你就是个又蠢又作的人,你就是个傻逼。
所以你重生又能怎么样呢?就算你成为海之领主,甚至成为神又能怎么样呢?
该被你害死的人还是会被你害死,该降临的命运还是会降临。
你以为前路一片光明,其实这只是悬崖边上一朵诱惑你跌落下去的花而已。
蓝衣女子痛哭失声,失魂落魄,周围被这陡生变故惊得发呆的人群也终于回过神来。
原本密密麻麻如同飞蝗过境一般的人群瞬间露出了獠牙,化身恶狼,再也没有犹豫地朝着卫襄扑了过去——
机会就在眼前,他们就要长生不老了!
但是那个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悲伤痛苦中的蓝衣女子却霍然抬起头来,抱着和尚的尸身飞速远去,然后朝着他们挥动了手臂,容颜冷漠地俯瞰着她曾经热爱过的地方,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你们全都去死。”
那些人并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因为滔天的巨浪一瞬间咆哮着席卷而至,将他们尽数掩埋。
纵然是能够飞天动地的修仙者,在这样仿佛要毁天灭地一般的力量面前,也体会到了身为人类的渺小。
更不用说,此时的蓬莱众人已经追了上来,蛟龙盘旋,幻蝶废物,德山老头手中长剑纵横而至。
属于卫襄的援军,终于到了。
远处的天边,海天相接的地方,紫衣翩翩的绝美男子,身影如同闪电一般奔袭而来,纵横交错的金光密密麻麻地将这些人笼罩。
如果有人离他近一些,就能看到他如墨双眸中透出来的害怕——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去什么见鬼的极渊海?!
惨叫声,求饶声,痛骂声,与震耳欲聋的波涛声混在一起,整片海域都成了东海修仙者的噩梦。
尸体将海面盖满,鲜血将海域染红,蓝衣的女子很快不见了踪影。
海底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这段时间的语凝海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蓝色衣衫的女子坐在白玉鼎中的云团中,静静的望着面前的落尘。
平躺在云床上的小和尚神情安静,唇角带着微微的笑意,仿佛只是沉浸在一场美梦里。
轮回镜灵站在旁边想要劝几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赤灵丹带这个小和尚回来的时候,这个小和尚就已经没有了气息,但是赤灵丹却坚持说他没死,要将他放在这白玉鼎中温养气息。
当时他看着赤灵丹失魂落魄,神智几近崩溃,也就没有说什么。
可这已经半个月过去了,赤灵丹就这样,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出去,片刻不离的坐在这具尸体的面前,将她自身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往这个已经死去的人身上输送过去。
很显然,赤灵丹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人的死去,所以才要做这种种徒劳无功的事。
轮回镜灵仰头望着头顶亘古不变的海水,叹息一声,出了白玉鼎。
紫色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与他擦肩而过。
轮回镜灵望着他进了白玉鼎,心绪越来越乱。
从前的尉迟嘉和卫襄两个人,吵架也好,打架也好,至少让人觉得他们是密不可分的。
但是如今……谁也说不好啊。
白玉鼎中,尉迟嘉走到了卫襄身边,将手里的提盒放下,默默地坐在了她身旁。
过了好一会儿,身边的女子依旧是无知无觉,仿佛对他的到来一无所觉。
尉迟嘉悄悄将手伸了过去,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先吃点东西吧,你已经这么多天不吃饭了,如果真的想要救活他,最起码,你要好好活着,你说是不是?”
卫襄摇摇头:
“我不饿……我可是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灵丹啊,我不会因为不吃饭就饿死的。”
“可是你不吃饭,他就能活过来吗?”
尉迟嘉转过头去,语气中带了隐隐的激烈。
可神情落寞的女子眼眸低垂,依旧不语,对他的话如同平日一般置若罔闻。
这样的神情,这样仿若与世隔绝的态度,让尉迟嘉心底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谁能告诉他,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件事情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从那天起,从他赶回来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她就是这个样子,任凭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这么冷淡以对。
当他在极渊海,感知到她那样整颗心都破碎了一般的痛苦之时,他灵魂深处升腾而起的心痛和害怕,都瞬间成真。
他疯了一样从极渊海赶来她的身边,他疯了一样杀了那些人,可是并没能挽回任何。
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要好好保护的人啊,他想要她过得自由快乐的人啊,就这样陷入一片死气沉沉,连带着他的世界,一片黑暗。
尉迟嘉看着卫襄良久,最终忍了这种种情绪,伸手将毫无生气的女子拢入怀中,按在自己的胸前,哑声哀求:
“襄襄,这件事情,是我的错,我不该在那个时候离开,我……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求求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个样子了?你这样,我会恨不得那个去死的人是我……”
“为什么去死的人要是你?”
卫襄在他怀里仰起头,平静的看着他,摇摇头:
“我不怪你。这件事情是我的错,怎么能怪你?是我自己任性妄为,是我自己太过自负,才会害了落尘,跟你没有关系。”
“襄襄……”
尉迟嘉转过头去,努力遏制住了这一瞬间的心酸。
这是这些日子她说得最多的一次话,可是,他却这么这么难过。
曾经那双的黑亮亮,盈满光彩的眼睛,此时如同两汪没有丝毫波澜的幽潭,安静而死寂。
正就如同一片完全黑暗的沼泽,只要陷进去,就再出不来。
他仿佛又看到了前世被困在柱国公府里那个落寞哀伤的女子——
整个人都被困在一个地方,好像再也走不出来。
他真的好怕,好怕他们努力了这么久,一切还是回到从前。
怕他千辛万苦找回来的那个襄襄,就这么随着落尘的死,消失不见。
卫襄看到了尉迟嘉泛红的眼眶,她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朝着他露出一个自以为很温和,其实很勉强的笑容:
“我都没有哭,你哭什么?落尘他没有死的,真的,我没有骗你。”
“襄襄……”
女子柔软的手掌覆在他的眼眶上,带着微微的凉意,却让尉迟嘉的心里更加难过。
如果她哭,她闹,指责他,他或许不会这么难过吧?
可就是这样的平静,这样的宽和,这样的“与你无关”的安静,这样不肯面对现实的偏执,才让他更加害怕——
好像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在了他们中间,好像,她的以后,都要和那个死去的人捆在一起。
尉迟嘉的眼睛在卫襄的手心里慢慢地闭上,再次睁开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决断。
她说不怪他,那就当她是真的不怪他好了。
她愿意相信落尘没有死,那他就陪着她在这个梦境里沉溺下去好了。
毕竟他重生的唯一意义,从来也就只有她。
尉迟嘉将卫襄的手握住,慢慢地握在了自己手心里,如墨双眸中如同从前一般明亮温和:
“襄襄,既然你说落尘还活着,那能不能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救得了他?”
“你终于肯相信他还活着了!”
卫襄幽潭一般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光彩,她拉着尉迟嘉的手,将他拉到了落尘面前:
“你摸摸看,他的心口还是热的!你摸摸看,你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好,我看看。”
尉迟嘉无条件顺从,忍去心中苦涩,将手放在了落尘的心口。
但是这一摸之下,他的手立刻就僵住了——
云床上这个人的心口,果然是热的!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如果是死人的话,心口绝不可能还有温度!
卫襄也眼神希冀地望着他:
“是不是还活着?我说了他还活着,可是你们都不相信我!”
“没错,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尉迟嘉转过头,想要朝着卫襄笑一笑,却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是怎样一种劫后余生,虚惊一场的庆幸和心酸啊。
这个人没有死,他没有死。
不管他是以什么样的形态活着,不管他这个样子到底算不算是活着,只要他还活着,自己和襄襄之间,就不会再有那层愧疚难过交织而成的隔阂。
襄襄说不怪他,但是这个人如果真的死了,或许襄襄会觉得和他没有关系,可襄襄会难过,会愧疚,人生会被彻底摧毁,怎么能和他没有关系?
但是这个人还活着,还活着啊。
整个世界就在这顷刻间,阴霾散尽。
果然,听他这么说,原本还死气沉沉的女子,瞬间就变得鲜活起来。
那双湖水一般清澈的眼睛里,重新泛出了波澜,卫襄跳起来,抓住了尉迟嘉的手臂:
“尉迟嘉,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相信我的!”
“嗯,我错了,我应该早一些相信你,我可真是后悔没有听你的。”
尉迟嘉眼眶是红的,眼睛里却带着笑。
他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襄襄这个幸存者身上,完全忽略了要去查看落尘是不是真的死了。
所以,他们的担心,难过,紧张,算不算是自找的?
此时的卫襄,终于得到了尉迟嘉的肯定,有些兴奋,又有些抱怨的嘟囔着:
“之前师父来过,师叔来过,轮回大叔也来过,可他们除了劝我,宽慰我,怎么都不肯去摸一摸落尘的心口,他们根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
“这……他们大概和我之前一样,都以为你是伤心的疯掉了。”
尉迟嘉苦笑着说道,对这场乌龙也表示很无奈。
毕竟襄襄伤心成那个样子,很难让人相信落尘还活着。
他们每一个人都以为襄襄口口声声说落尘没有死,是不肯面对这个事实。
“我才没有疯掉,我说的都是真的!”
卫襄再次强调了一遍,但是她也感到困惑:
“只不过我一开始我也是真的以为落尘死了,因为我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其实,真的完全冷掉过……你说,会不会真的是白玉鼎这个地方,能够让他活过来?”
“这……我觉得不太可能。”
与卫襄的没心没肺不同,尉迟嘉对语凝海的了解,要比卫襄深得多,他思忖片刻,很快否定了卫襄的猜测。
这个地方或许可以疗伤,但绝不可能让人死而复生。
那到底会是什么原因呢?
尉迟嘉再次仔仔细细将落尘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之后,确定落尘虽然还没有气息,但是心口的确是温热的,甚至,他把手在落尘的心口多放一会儿,还能感觉得到似有若无的心跳。
这就不仅仅是活着了,这是在慢慢恢复的迹象。
尉迟嘉转头看着卫襄:
“襄襄,你确定他一开始,真的死了吗?”
卫襄依旧坐在云团里,将灵力源源不断地往落尘的身上输送过去,虽然感觉上还是泥牛入海,但是有了尉迟嘉的肯定,她觉得放心多了,再也不是之前那般的无望。
听尉迟嘉这么问,她又仔细回想了一下,肯定地点点头:
“的确是没有任何的生机了,所以一开始我才会那么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