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离山头尚有一臂,午间的炎热被山风一吹,消散了去,这等爽朗天气,就是一年之间,也是不常见到。
依山脚下,有炊烟起,或有妇人叫喊,小儿往来奔跑嬉戏,如今乱世初起,也只有这般屯子,才能有短暂祥和。
此地为幽州冀州交界处,因背靠着大山,村子也有了落山屯的名字。
屯口站着一个黝黑青年,看起来不甚强壮,面色间却颇为审慎,青年手持寻常武器,站在高台,不时举目远眺。
天色已近黄昏,后山依稀传来摩挲拖拽声,不久,枯枝折断声由远及近。
守候的青年竖起了耳朵,警戒的盯着后山小径,不多时,青年看到走出人身形,放下手中简陋木枪,三步做两步迎上,高声道:“策哥,你便是回来了,屯长嘱我在这里等你许久了。”
“哦,小黑,莫非屯中发生了事端?”被称作策哥的猎手也加快了脚步,右肩上已经奄奄一息的猎物感到突然颠簸,发出微弱的哀嚎。
小黑连连摇头,道:“只是策哥出去时日已久,屯长担心罢了,我先前知晓策哥本领,私下不会担忧,策哥,你是知道的,屯长年老了,老年人就爱胡乱想,我又不好在屯长面前打保证,索性随了屯长意愿,在这里等候策哥。”
小黑转过身,看清楚猎手肩上背负猎物,脸色喜道:“策哥,你抓住它了,这下咱们屯以后可得安生光景了。”
猎手仍大步向前,丝毫没有半点疲惫之态,道:“怕是这畜生正贪玩,捉它耗些时辰,我原以为它还有同伴,想要一举围杀,不料这畜生只是独活,不知何曾有了胆气,敢来村落周边觅食。”
归来的猎手唤做刘策,是落山屯年青一代最优秀的猎手,生的高大健壮,一双浓眉,双目宽实,令人一眼望去就会生的稳重感官。
前些日子落山屯牲畜无辜失踪,有经验的猎手只看了痕迹,就知道袭击者是一头熊。
这等季节,山中食材本应颇多,不晓得这头熊为何突然来落山屯袭击牲畜。
刘策向屯长请命,守候在屯周围,等待了三天,终于等到了黑熊踪迹,眼见是一小熊,刘策方才安心,成年巨熊连虎豹都避让,刘策人力,如何也不敢阻其缨,既是小熊,刘策耐心等候,黑熊饱食后回到山中,刘策尾随黑熊,布下陷阱,下午时候引诱黑熊中陷阱,后与黑熊搏杀,再而将熊擒住。
活的黑熊胆汁能滋养老人身体,因此,刘策吊着黑熊一口气,把奄奄一息的黑熊扛回落山屯。
小黑拍了拍黑熊屁股,黑熊有所感应,短小尾巴无力甩了两下,小黑见状,伸手抓住黑熊后肢,与刘策共同抬起黑熊,一边道:“昨日,我与二牛在屯前不远处看到几个探头,他们没有头戴黄巾,看上去穿的都很光鲜,后来屯长接待了他们,策哥,听他们口气好像是官兵牙头。”
“那些黄巾贼人大多也是穷苦乡人,食不果腹,家中无食,才会造乱,小小惩戒,吊打一番,自不敢再来骚扰,若是官兵,怕不会三三两两来到这偏僻地段,这可有些奇怪。”
刘策今年不过十七岁,幼年与母亲来到落山屯定居,母亲病逝后,一直跟随屯中老猎人学习捕猎技巧,由于刘策身量比同龄人高大,生的极为雄壮,再加上心思敏捷,手上活计甚至比老猎人更好,多次带领屯人击退前来骚扰的贼众,落山屯里的青年众俨然把刘策作为头人,但凡屯中事情,屯长也会和刘策商议。
“策哥,回来啦!”
“吓,这头熊瞎子好生肥硕。”
“造孽啊,这该死畜生,只会祸害我这老汉,以后可就安心了。”
刘策对屯人一向和善,经常帮屯中乡里各种劳作,因此人缘颇好。
一路上屯人看到刘策归来,许多人都与刘策打招呼,还有一些妇人和老人从家里拿出器皿,跟随在刘策身后。
按照以往习惯,待会儿趁着熊还活着时候要取出熊胆和熊血分与众人。
刘策和小黑将黑熊径直抬到屯长院子,放到一旁的石碾上,自有屯中屠户拿出利刀,割开黑熊脖子,而后云云。
屯中民风淳朴,多年来已形成习俗,那些屠户手法比刘策更为娴熟,分配也有一番规程,因此刘策没有插手其中,只是随手擦了擦汗,便准备来探究屯长找自身有何事。
“屯长,您老找我,有何吩咐。”
刘策走入屯长屋中。
落山屯屯长已经花甲,在屯中一向德高望重,多年来处理屯中各种事务,公正无私,赏罚分明,屯中乡里也对这位老人极为尊敬。
“小策啊,今年你已经十七了吧。”
老屯长丢下拐杖,颤巍巍的坐在屋中木墩上,眼神虽然望着刘策,瞳孔却因为年老发散,没有半点精光。
刘策搀扶着屯长,道:“是,已然十七了。”
“县城中,我老友的一个子嗣,跟随袁公,一年间已经晋升兵长,听他们说袁公在招贤纳士,广募义军,我老友特来让他儿子通知我一番,当兵不愁吃不愁穿,每月有几十大钱,还会给一些安家费用,那袁公四世三公,为十八路诸侯盟主,大败董贼,实为汉室忠臣,如今国有罹难,正是出力之时,想来跟着袁公,咱们屯的这些壮丁能拿到一些前程,小策,你读书多,也聪明,我想让屯里愿意去的跟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听闻屯长寥寥几句,刘策就大抵明白了屯长找自己所为何事。
幽州地处北地,耕地本就不多,前些年天降蝗灾,而后接连旱灾,有黄巾布道,宣扬“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时则流民举黄巾,有名望的世家广散家财,招募兵丁,幽州村落皆有乡勇举义从,从此吃兵粮,也为家里拿得俸禄。
似落山屯这类村落,依山而居,才能开垦出小片田地,一年无事,大抵自给自足,所需也是以物易物,手中没有多少余钱,只有半年两三次到几十里外的县城用兽皮和山野药物才换取一些珍贵食盐与钱物。平日里,屯中青壮早在议论参军云云,对于这些身手还不错的乡间猎人来说,目不识丁,也只有在军中才有可能得到晋升,或许会得到赏识,进而萌阴子嗣。
经年之中,屯中青壮做完自家活计,除了进山打猎,再无其他事可做,袁绍在北地名望颇高,为天下盟主,连乡野说书人也常会讲述这位袁公如何广交游,纳士贤,老屯长听到袁绍招募兵勇,觉得自家乡人跟随袁绍是一个最好的抉择,刘策年纪虽小,在屯中却能服众,若刘策为头人,其他的乡人想来不会有意见。
正是年少心性,刘策与二牛小黑早有入军打算,闻得屯长盘算,颇为欣喜道:“敢不从命,邻村我兄长刘冲一众也有此想法,这几日我与他们联系,在军中也有一番照应。”
老屯长点头,看着这意气风发的少年,不免想起自己年轻岁月,那时常与鲜卑乌桓有冲突,老屯长也热血激昂,只是岁月无回,剩下的也只是咦嘘和感慨。
一落鞍马催人老,未知天命已古稀。
当年随己奔驰的伙伴,恍惚的影子似乎和刘策身形融在了一起。
唉!
老啦,老啦!
老屯长一声叹息。
刘策刚走出屋子,一旁的小黑就跳将出来,喜道:“策哥,我们要举义军啦!”
“便你耳朵尖。”刘策笑道,“明日与我去邻村,我们去找我那兄长,再去山中打些野兽,这时节正是野物体肥时,我等若离开屯,怕是屯长不好再去捕捉野味。”
“还是策哥想的周道,趁着这个候儿,我去与二丫父母说将一番,待我几年后归来,风光娶二丫过门。”
“我记得你攒下的皮子已有五六张之多,何不去提亲。”
幽冀尚武,乡野之间,若是娶妻嫁女,多用野兽皮牲畜做聘礼,以示男子勇武,小黑虽瘦小,行动之间却颇为敏捷,在山中最为灵活,刘策记得去年小黑已经猎杀了几头野兽,皮子早已足够。
小黑“嘿嘿”一笑,“策哥,你读书多,我小黑向来佩服你,可我小黑若没有半点作为便娶了二丫,怕是让这一众伙伴耻笑了去,我听闻袁公待人极好,赏罚分明,我等兄弟自然会居功而上,待到那时,我再来娶妻不迟。”
“好!有志气,我刘策佩服,这才是我兄弟,待你扬名北地,定会让他们看到。”刘策拍着小黑的肩膀,顿时平起一番豪气。
第二日,刘策与小黑早早起身,去往临处小杨村的村落。
落山屯与小杨村相隔不过数里,平日之间多有往来,但凡遇到突然事情,两地多有互相帮衬,两个村落的年轻人自小打成一片,农闲时常结伴往深山去打猎采集药草。
落山屯以刘策为首,小杨村则以刘冲为最。
刘冲比刘策大上几岁,身量与刘策相若,一身蛮力似无穷,猎野兽时不喜陷阱引诱,每每以蛮力强硬擒捕,方圆几个村落皆知刘冲力大,亲切称之’蛮子’,只是刘冲多次与刘策一同进山打猎,所获却远远少于落山屯众人,与刘策较量几次后,对刘策捕猎机巧赞叹不已。
乡野之人,于聪慧之丁当另眼相看,刘策自小被母亲教育熟读兵书,历代历朝之事也了解颇深,这些年与贼人发生过一些争斗,小众争斗的排兵布阵,信手拈来,让刘冲对刘策信服,刘策其人虽然在落山屯长大,身上却隐隐有着一番磅礴气势,刘冲在年龄上大一些,同为刘姓,刘策一直以长兄称之,此等尊敬让刘冲对于刘策也以兄弟视之。
小黑和刘策行程极快,不过半个时辰,两人便望见了小杨村。
“策哥,等一下。”
正在行进的小黑喊住刘策,一边俯身在地面。
小黑视力和听力远超常人,历次进山捕猎过程中,小黑尽次会引领众人追寻到野兽痕迹,在夜晚早早做出警惕,对于小黑的能力,刘策很信任。
“小黑,何事?”
“策哥,我刚听到马蹄声,在小杨村的方向,怕是那里有不下二十匹马。”
“会不会是野兽奔袭?”
“不是,策哥,应该是,应该是用来作战的战马。”小黑站起身,皱起眉头道,“前几年那些黄巾头目有骑兵,我记得是这样的声音。”
落山屯和小杨村地处范阳郡,虽然幽州鲜卑乌桓多骑兵,却极少出现在幽州南侧,刘策所知,范阳郡也没有骑兵军团,刘策想不出为何会在这里出现骑兵,所以才问小黑是否听错了。
“小黑,我们悄悄过去。”
“好!”小黑颇为着急,自是因为小杨村有他的未过门的二丫。
二人对小杨村周边地形极为熟悉,没有耽搁多少行程,就来到小杨村的村侧。
小杨村的村口,二十几骑正在来回奔跑,他们手上非拿着类似小黑那样的简陋木枪,而是真正的兵器,背后背着一张大弓,从他们的装扮上刘策和小黑便知道了他们的来路,因为这些人额头包裹着一抹黄巾。
小杨村内,刘冲和一众青壮隐在村口,正在与这些黄巾对峙。
刘策和小黑从一侧进入小杨村,周边警惕的村人与刘策小黑相识,见到二人到来,引着二人来到村口。
刘冲看到刘策,欣喜道:“兄弟,你怎么来了。”
刘策打了个手势,道:“兄长,先不忙叙旧,这里发生了何事,怎么会有黄巾贼众。”
刘冲摇头,道:“这帮黄巾贼昨日才到,傍晚想要闯村,被我堵住村路,打将出去,他们不离去,我待夜晚取了他们性命,不料他们已有防备,便暂且作罢,今日一早,如此来回奔跑,在村前不止。”
“这倒是好生奇怪,我观众贼人进退颇有章法,与以往乌合之众相去甚远,人数不多,兵刃上占了便宜,这般围而不攻,像是在等后援,兄长,现在还有些时间,还请村中老幼暂且进入深山一避,若再有百十骑,届时我等也无法阻拦。”
类似小杨村和落山屯皆是依山而坐,村后往往会有小道直入山中。
听闻刘策解释,刘冲重重拍了拍脑袋,“我怎么没有想到,原以为他们只有二十几个,闹不出什么风浪,也没有太在意,哎,兄弟,这次可谢谢你了。”
随后刘冲叫过身边的一个青年,嘱咐他挨家挨户去进行迁移。
小杨村只有百十户,村中皆性情朴实,村长听到刘冲安排,迅速叮嘱村中壮妇老幼和残弱简单收拾,不多时,除了村中壮丁,其余人皆退入山中。
待到村民退出,刘冲望着还在村口的黄巾骑兵,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道:“兄弟,咱们没有了顾虑,当下且去把他们做了?”
刘策摇头,制止了刘冲,“兄长,村前开阔,若我等冲出,没了掩护,会被他们抢先射杀,我们及不上马速,只会图增伤亡。”
刘策深知骑兵威力在于奔袭和冲击,那些黄巾手中武器颇为精良,这边武器只是平常猎具,单是武器一面,村前黄巾已占尽优势,小杨村人数虽占优,对局势毫无影响。
“我们在此与他们对峙,若他们几日后还不离去,我们便一直如此?”刘冲有些颓然,先前他想夜袭,也是因为手中武器不如黄巾众,伤了几人后,才弃了这个想法。
“兄长不用担心,他们已经收拾了营地,我猜想所等之人不久即会到来,即是他们今日不离去,待到晚上,兄弟自有办法将他们一举擒拿。”
顺着刘策所指,刘冲看到如刘策所说,黄巾骑兵果然已经收拾了营地,刘冲素知刘策颇有手段,既然刘策说晚上可擒住这帮黄巾,刘策必然会做到,至于如何擒获,刘冲无它想法,皆因以往刘策所布置,从没有任何差错。
上次遇到黄巾袭击,刘策引发黄巾贼人骚乱,抢了黄巾武器,与刘冲二人,击杀击伤数十人,那时,刘冲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刘冲自知做不到那样精巧手段,正所谓人各有长短,周密布置也太过考校脑力,太过繁琐麻烦,刘冲想起来便觉得头大,这类烦事儿还是让刘策一人去应对便好,刘冲只管酣杀,以后,刘冲都依刘策所言行事。
“如此甚好,哈哈!”刘策做了担保,刘冲放下心来,道:“兄弟,你不知道,前日我和村人去山中捕猎,在山涧遇到几头大虫袭人,被我等拦下,我杀死白虎,剥了皮毛,那皮子着实漂亮,若是到县城去买卖,或能换到诸多事物。”
“兄长好身手,听闻那白色大虫有异力,只有兄长这般强壮,才能轻易降服,兄长,待此番事情了结,不知有没有跟兄弟一起投军的打算,也不好埋没了这一身武艺。”
刘冲摇头道:“有官兵要招募兵勇?我这里没有收到消息。”
“前几日,屯长老友子嗣来信,念及往日情谊,特来通告消息,袁绍袁公在渤海正在纳贤,我昨日得了允准,今日特地来与兄长商议,不巧遇到这番贼人滋事。”
“那是极好的,兄弟,若是我和村人去投军,还有所担心,与兄弟一起,我就放心许多,待打发了这番贼人,我与村长商议,即日便可启程,哎,似我们这般村落,往日衣食也不可保证,拿得军饷,必是一桩美事,我对袁公一直仰慕,能跟随袁公真乃天幸。”
听到刘冲赞同复议,刘策心知这次来小杨村的目的已经达到。
北地多豪杰,幽州村落壮皆有几下武艺,因此北地兵丁一直为各豪强所喜,只是贸然投军往往不会受到重视,拿不到安置费用,那种锦上添花自是比不上雪上送炭,往往听闻某个豪强招贤纳士,村壮才会举义前往,不止能拿得一些钱币与家中,待遇上也会高上一些。
幽州毗邻冀州,自公孙瓒来幽州,骑兵纵横,征战连连,公孙瓒善战,一直在边界与乌丸鲜卑厮杀,罕有败绩,而公孙瓒对外族有莫名的仇恨,战后敌军俘虏伤者,一并坑杀,因此,公孙瓒麾下部众在外族凶名远扬。
187年,中山相张纯,太守张举与乌桓联盟,发动叛乱,刘虞为幽州牧,精简军队,广布施恩,一举平息战乱,刘虞安抚幽州鲜卑乌桓等游牧民族,使得幽州汉人与鲜卑乌桓互通有无,幽州在一段时间免于战火,公孙瓒不喜刘虞,直言蛮族顽固不冥,不懂教化,只有把他们全部杀死,才能让北地安定,刘虞为大汉宗亲,又为幽州牧,公孙瓒位居其下,只能进言而不能决策,刘虞没有采纳公孙瓒建议,依旧布施仁政,安抚外族,因此二人关系算不上友好,只是刘虞性情温和,擅内政而不决兵事,幽州兵事,还要依赖公孙瓒,二人各负其职,表面上相安无事。
公孙瓒与乌桓鲜卑屡屡交战,故而时时广纳义军,刘冲曾想去投奔公孙瓒,刘策告知刘冲,公孙瓒其人性情偏激,所做皆随心所欲,不恤百姓,记过忘善,睚眦必报,与外族厮杀战绩,多在于兵刃阵法之利,白马义从虽然精良,除却公孙瓒本人,再无勇武之人声名,说明公孙瓒此人毫无识人眼光,或者对人有妒忌人才的心思,不管哪样,在公孙瓒麾下,凭借自身本事,无法出人头地。
刘冲对刘策学识速来信服,听闻刘策所说,便放下了举义公孙瓒的想法,自十八路诸侯盟约,袁绍为盟主,大败董卓,解了京都之乱,袁绍名气在北方如日中天,而后举大义,广施恩,礼贤下士,多有豪杰争相来投,刘策刘冲一直对袁绍军颇为敬仰,只是落山屯离河北太远,没有太好时机,聚义事情便暂且缓了一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