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恺心中涌起无数的怜爱之情,他忽地明白长孙无垢其实还沉浸在父亲过世的悲痛之中,以她的年岁,对于生死已有了懵懂的认识,这种认识却并不清晰,才让她把对于父亲所有的留恋寄托在这个布偶,摄图身上。
长孙无垢小声呜咽起来,缩在斗篷里的身子剧烈颤抖,两个小婢女惊慌失措地大叫了起来:“小娘子又犯病了!快把她送回屋里!”
说着不顾长孙无垢的挣扎就要把她搀扶起身,李元恺赶紧站起来伸手阻拦道:“别强迫她!让她自己哭一会!”
一个小婢女慌慌张张地道:“可是小娘子的癔症又犯了!这种病发作起来可吓人了!”
李元恺一瞪眼睛,一伸手将两个婢女挡开,低喝道:“一派胡言!什么癔症?她根本没有生病!”
两个小婢女被他一瞪吓得不敢乱动,乖乖退朝一旁不知该如何办。
长孙无垢抱着布偶哭泣了好一会,李元恺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哭声渐止,才叹了口气蹲在她身前,望着小姑娘脸蛋上挂满泪痕,泪水将怀里的布偶染湿了一大块,心中的怜惜之意愈浓。
忍不住轻轻握住长孙无垢一只冰凉的小手,不顾她的慌乱挣扎,紧紧攥紧在手中,用自己掌心的温暖驱散她心中的阴寒。
“无垢妹妹~”李元恺凝视着她的双眸,无比温柔地轻声道:“别担心,摄图只是生了一点小病,我会把他治好,让他重新变得香喷喷,让他变得像以前一样漂亮!”
听了李元恺的话,长孙无垢停止了挣扎,似乎也忘了被陌生男子握住手的羞怯惊慌,睁着一双水润的明眸惊喜道:“真的吗?摄图的病真的可以治好吗?你没有骗我吧?”
李元恺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忍不住轻轻刮了一下她的琼鼻,咧嘴笑道:“我永远都不会欺骗无垢妹妹!”
长孙无垢愣了一下,蹙蹙眉头,似乎对李元恺的亲密动作没有太多抗拒,只是还是有些忧愁地小声道:“可是我担心摄图像爹爹一样死掉,兄长说,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小姑娘难过地低下脑袋,李元恺赶忙道:“你兄长其实说的不错!只是......那是普通老百姓的说法!还有一种说法,因为你爹爹有大功于国家,功德满身,佛祖感念于你爹爹的功业,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修行,那个世界,叫做西天极乐!在那里,你爹爹永远活着,他会永远保佑着你......只要你睡着了,在梦里就能见到他!”
长孙无垢的眼眸一下子绽放光芒,她认真地想了片刻,忽地一下雀跃道:“我知道了,这就是佛法的力量对不对?我读过娘亲珍藏的佛经,刘宋时期的高僧求那跋陀罗译著的《无量寿经》里面记载过,佛对阿难说‘乃往过去久远无量不可思议无央数劫,绽光如来,兴出于世,教化度脱无量众生,皆令得道,乃取灭度’!就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呃......好像...也许...是吧!?”李元恺反倒是愣住了,他随口说出的安慰话,没想到却被长孙无垢引申为佛门真意,还找到了佛偈做印证!
李元恺顿时只觉得汗颜无比,他哪里知道求那跋陀罗是谁!
无量寿经?得空怕是要找一本来研究研究!
长孙无垢挣脱开李元恺的手,抱着布偶欢快地在亭子间跳跃起来,像只破茧的彩蝶一样纷飞。
“你真厉害!懂得好多!连兄长都比不上你!”长孙无垢绽放出的笑颜把李元恺看得眼神痴傻,那娇美的脸蛋和悦耳的笑声好像深深印入心里一样,叫他难以忘怀。
“咳咳~~”
一阵重重地咳嗽声传来,李元恺忙回过神转头望去,只见长孙无忌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来。
“兄长!”长孙无垢欢愉地娇呼一声,扑了过去紧紧拽住长孙无忌的胳膊。
长孙无忌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李元恺,和声笑道:“观音婢,你们聊什么如此开心?”
长孙无垢娇笑一声,调皮地嬉笑道:“我才不要告诉你!我要睡觉去了,这样就能快些见到爹爹!”
说罢,长孙无垢跑出梅亭,还不忘回头冲着李元恺娇声道:“元恺阿兄,别忘记你答应我的喔!”
小姑娘双手举着布偶,咯咯一笑转身往屋宅跑去,两个小婢女赶紧跟了上去。
李元恺望着那精灵般的人儿,直到背影消失,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一张脸却是笑得合不拢嘴。
“咳咳~~咳~~~”
坐在石凳上的长孙无忌连连咳嗽,李元恺瞥了他一眼坐下,鄙夷地道:“再咳小心把肺咳出来!”
长孙无忌顿时恶狠狠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这混蛋倒是一番好手段!自从家父去世,观音婢一直郁郁寡欢,没想到今日见了你,倒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李元恺,我还倒真是小瞧你了!”
“嘿嘿~辅机兄谬赞啦!”李元恺洋洋得意地拱拱手。
长孙无忌怒哼一声,见四下里无人,双手撑着石桌凑近道:“快说!你这家伙究竟答应了观音婢什么?我告诉你,有些事......可不能乱来呀!”
李元恺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撇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难不成我还做那强抢民女做压寨夫人的山寨王?哼~我只是答应观音婢,帮她把摄图的病治好!”
长孙无忌心里正想说你小子犯起浑来可不就是个悍匪嘛,听了李元恺后半截话,却是一下子愣住了,重新坐下叹了口气:“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摄图?那个西域胡人布偶?我知道了!”李元恺点点头。
长孙无忌苦笑道:“你不觉得摄图这个名字很熟悉吗?”
李元恺怔了怔,长孙无忌轻声提醒道:“阿史那·摄图......”
李元恺一下子想起来了,惊讶道:“就是以前的突厥大可汗?草原的雄主,沙钵略可汗?”
“不错!”长孙无忌轻声道:“北周大象二年,家父作为和亲副使护送千金公主出使突厥,家父一生的辉煌功业也是自那而起!父亲在突厥王庭与沙钵略可汗同吃同住一年之久,沙钵略可汗极为欣赏父亲,两人结下深厚友谊!之后,父亲在草原纵横捭阖,联合处罗、达头、阿波等可汗行分化之事,大大地削弱了突厥之力,为大隋北疆的经略奠定基础!家父时常感慨他和沙钵略之间亦敌亦友的关系,说他们是彼此间最欣赏、最熟悉、最亲密、也最想杀的人。”
“观音婢出生后母亲去世,那会又正值父亲领军在北方与突厥都蓝可汗等强敌周旋,偶尔回家,便喜欢抱着观音婢讲述他和沙钵略之间的故事,久而久之,摄图便成了观音婢最熟悉的名字。后来父亲托人带回来那个西域人偶香囊,观音婢便取名叫做摄图......”
长孙无忌看着李元恺,轻声道:“所以,摄图不仅仅是观音婢假想的朋友,在她的认知里,摄图就是父亲的化身,代表父亲,陪伴她成长......”
李元恺默默地听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摄图寄托的不只是她对令尊的思念,有摄图的陪伴,对于她来说,就如同父亲在身边一样!难怪令尊过世,人偶香囊又失去香味,会让观音婢产生如此多的联想。她这是担心另一个父亲也会离她而去呀!不行~我得想办法赶紧把人偶修好!”
李元恺顿时有些紧张起来,长孙无垢现在的心思极为敏感脆弱,一定要让她的精神有可以寄托之处,否则就真的变成癔症了。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悠悠地开口道:“不过你那套入佛门修行,超脱生死的说辞也挺有效用!家母崇佛,观音婢自幼就喜欢独自在母亲长居的念堂玩耍,耳濡目染之下,对于佛门那一套度厄脱苦之说有所了解,也较为容易接受。西天极乐......李元恺,没想到你这厮对于佛学也会有所涉猎,真不愧是大隋国师的得意弟子!真是叫我刮目相看呀~~”
李元恺刚想得意一笑,却猛然间愣住,讷讷地问道:“你听见我们说的话了?”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目光不善地盯着他,冷笑道:“你说呢?”
李元恺立马觉得尴尬无比,讪讪一笑,挠挠头一脸试探地小心问道:“你还看见什么了?”
长孙无忌不说话了,只是一双细眯小眼里寒芒闪闪。
李元恺心头一阵泛凉,呼哧一下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就从梅亭逃开,只是匆匆抛下一句:“我去为观音婢寻找可以修补人偶的匠人......”
长孙无忌冲到亭子边,握紧栏杆大声怒吼:“李元恺!要是你再敢对我妹妹动手动脚!我...我就和你拼了!~”
李元恺没回头,远远地挥挥手,逃走的脚步越发快了,嗖嗖两下就消失在花园小径,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