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祥瑞。
辰时一刻,天灰蒙蒙亮,李元恺骑着马哈欠连天地来到太微城端门之前。
好在大隋的朝会还算比较人性化,通常都是在七八点钟左右,不像明清之时半夜就要跑来候着。
端门到黄道桥之间的广场上,已经聚集了数百名朝臣,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闲谈叙话。
今日的大朝有些特殊,既是每逢初一十五的朔望朝参日,又是藩属国邻邦部族首领使臣上朝觐见大隋天子的隆重日子。
天子连元日大朝会都免了,就是为了等今日的盛大庆典。
在京九品以上不论职事官还是散官都要参朝,地方朝集使,藩国客使,王公诸亲贵戚齐聚一堂,人数近千,好在干阳大殿足够大,容纳如此多的官员一起上朝也不在话下。
要说重要人物还有哪些没到,估计也就是礼送国师前往仁寿宫未归的齐王杨暕,还有就是前番与苏威一同被贬的老宰相牛弘。
如今苏威已经官复原职,可惜牛弘还在江都任太守。
李元恺骑着马在广场上转悠了一圈,没看见几个相熟的人,倒是发觉不少官员都把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自己。
暗自一琢磨李元恺才明白过来,看来是自己这身五品官服太过惹眼了。
这样的盛大朝会,聚集在端门外的五品官一抓一大把,只是如李元恺这样年轻面孔的五品官可就稀罕了。
见不少穿着深绿深青色八九品官服须发皆白的老头,正一脸忿忿地瞪着自己,李元恺好像能感受到这些老头们眼里的熊熊妒火。
李元恺昂着头骑在高大战马上,故意往那些低品官员聚集的地方凑过去,还一脸嘚瑟地当着无数双嫉妒的眼睛掸了掸自己一身浅绯色绣雁鹘的官袍,扶了扶头上的二梁进贤冠,扬了扬手里的象牙笏板,然后轻哼一声施施然地驾马离开。
留下身后一片捶胸顿足的忿忿之音,多少熬了一辈子依然穿不上绯红官袍的白头翁咬牙切齿,恨不得摔了手里的竹笏板,然后愤然辞官离去......
当然,如此发泄心中嫉妒之情,想想也就罢了,没有人会真的这样做。
敢摔了朝见天子的笏板,首先就要治一个大不敬之罪。
李元恺转悠一圈,天色已经大亮,东边的一抹晨光穿透天际照射在了雄伟的端门城楼上。
端门外聚集的朝臣越来越多,乌泱泱一大片,十多辆悬挂各大世家旗帜的马车,好像相约好了一样,几乎同时抵达,当朝五贵,名义上的朝堂第一人尚书令崔仲方,元氏家主、内书令元寿等诸多大佬有说有笑地下了各自马车,一同往端门最前方走去,一路上无数官员赶紧让开一条道,退朝一旁躬身行礼。
唐国公李渊也在其中,位置稍微靠后,正与身旁的御史大夫裴蕴说着些什么。
李元恺牵着马远远望着,撇撇嘴就准备去洛河边待会,等候端门开启。
“元恺!”
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原来是观王杨雄到了,身旁还有一位老者,竟然是司隶大夫薛道衡。
李元恺忙迎上去见礼:“拜见老王爷!见过薛司隶!”
“哈哈~~”杨雄拍拍他的臂膀,打量一眼调笑道:“李小大夫这身从五品朝散大夫的官袍,本王瞧着也颇为合身嘛!唔~~就是瞅着蔫头巴脑的,没有着甲时精神!”
李元恺尴尬地挠挠头:“老王爷就莫要取笑我了。您是不知,刚才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恨不得把我扒光喽!”
杨雄大手一挥道:“本朝上下你这般年岁的五官官,哪怕是散职,你小子也是个独苗,人家不嫉妒你嫉妒谁?莫要理会他们,你为大隋立下的功劳,对得起这身绯袍!”
李元恺笑呵呵地恭维道:“多谢王爷夸奖!老王爷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看来伤势已然痊愈,真是老当益壮,雄风犹在呀!”
杨雄大笑数声,指着他朝薛道衡笑骂道:“你瞧这臭小子,要是不上阵打仗,怕是有当个奸滑佞臣的潜质!”
薛道衡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一副兴致不太高的样子。
杨雄刚准备问些大理寺刺杀的详情,就见到一旁走来一位身着三品紫服胸口绣豸(zhi)的青年高官。
李元恺转头一望,顿时被那张帅气逼人的英俊面庞晃得睁不开眼,正是堪称大隋帅哥楷模的左屯卫将军李敏。
“老王爷,薛司隶!”李敏一脸如沐春风的笑颜,恭敬地行礼。
杨雄笑着颔首,薛道衡也一脸和蔼的拱手,口称广宗郡公。
“小侄见过世叔!”李元恺也赶紧抱拳。
李敏和二人寒暄了几句,杨雄瞧出李敏是来找李元恺的,笑道:“树生啊,改日与娥英一道,带着洪儿来我府上转转!许久没见到洪儿了,我这老头子还怪想他的!”
李敏笑道:“有劳叔公挂念,洪儿昨日还嚷嚷着要去观王府骑大马呢!我还正纳闷了,我府里的马品相也不错,怎么就不讨那孩子喜欢!”
杨雄爽朗大笑一声,得意地捋须道:“这你就不懂了,我府里的马可都是上过战场的,脾性气质自然不一样!唔~~说不定今后你李家,又要出一个大将军,老太师后继有人呀~”
“那就承叔公吉言了!呵呵~”
杨雄摆手道:“行了,你们谈吧,我和薛司隶先走一步,看时辰端门也快开了!”
杨雄和薛道衡在李敏和李元恺的恭送下往端门前走去,杨雄看了一眼薛道衡,轻声道:“玄卿公似乎不是很喜欢李元恺那小子?”
薛道衡一边和路上相熟的官员拱手致意,一边淡淡地道:“你们都说老夫此番能够回京,多亏了李元恺在天子御前仗义执言。可老夫偏偏觉得此子心机太深,他之所以要为老夫说情,还不是为了搏一个直言敢谏的名头,想借老夫之事拔高他自己的声望!哼~老夫对大隋和陛下的忠贞天下可知,哪里需要这种投机倒把的奸滑之人为我说情喊冤?天子明睿,自会为我辨明冤屈!”
杨雄讶然地看了他一眼:“原来玄卿公是这样看待李元恺的!”
薛道衡轻哼一声:“正是!老王爷知道老夫的性子,向来不喜跟这种油滑之人打交道!”
杨雄苦笑一声,低声道:“我当然知道玄卿公的为人,不过,李元恺的事情上,玄卿公只怕是有些误会了!”
见薛道衡面带不屑一副不愿意多听的样子,杨雄也只好得摇摇头闭嘴不言。
薛道衡虽然才华横溢,但这个清高孤傲说话不会拐弯的执拗性子,可是没少让他吃苦头。
此番被贬南海郡数年再度回朝,看来还是没把他的棱角给磨平。
另一边,李敏拉着李元恺慢慢走着,李敏有些责怪似地看了他一眼:“贤侄这些日子也不到我府上去坐坐,我新晋学了一套刀法,也不知到底练的怎样,我自己感觉还不错,府上武师也说有了七八分火候,一直想着跟你讨教一番呢!”
李元恺偷瞄一眼他,见李敏眼里有几分跃跃欲试之意,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你说你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学什么武嘛?
玩玩就行了,还弄上瘾了?
心里腹诽不已,嘴上却讨饶道:“世叔恕罪!小侄近来的确是琐事缠身,走不开呀!改日~改日小侄一定登门,陪世叔玩...呃...切磋!对,和世叔切磋个万八千招,打个痛快!”
李敏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小子也别胸脯拍得梆梆响,光说不练!若是不愿去我府上,不妨多去长公主府里走走,静训常住那边,你们年岁相仿,正好平时可以聊聊天。”
李元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忙保证道:“世叔放心,今后我一定多去探望长公主殿下!对了,今日朝会殿下为何不来?”
李敏笑道:“殿下偶感风寒有些不适,再说这种场面上的大朝,她一向不怎么喜欢参与!”
李元恺恍然点了点头。
“哦对了,你师承章仇太翼老先生,不知你们这一脉收徒可有什么要求?”
走着走着,李敏忽地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收徒?”李元恺惊讶,不知道他何意。
李敏笑道:“你知道,我还有一个小儿子叫李洪,年方五岁,自小喜欢舞刀弄棒。小儿的资质,拜在老先生门下怕是不敢想了,我想让他拜你为师,跟你学习武艺!”
“拜我?”李元恺愈发惊讶了,挠头苦笑道:“不瞒世叔说,我这人学武很有天分,但要是教人却没什么信心!若是世叔想让洪弟跟我学武,我倒是愿意试试,收徒就不必了,都是一辈人,成了徒弟,这关系岂不乱套了?”
李敏想了想,只要李元恺愿意教,收不收徒无所谓,笑着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改日你定要来我府上,先让你们见见,洪儿那孩子活泼好动,不像他姐姐那般柔弱安静,你会喜欢他的!”
李元恺忙笑着应承下来,心中阵阵不忿,你们这些长得帅家世好的人,不安心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享清福,这么折腾干嘛?
等你们练好了武艺,那么我们这些靠武艺吃饭的家伙岂不是没了活路?
李元恺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阵紧迫感。
“咚~咚咚~”朝鼓之声在端门城楼上隆隆作响,传遍四面八方,辰时三刻,端门开启,百官排列有序,依照品级官职依次进入太微城。
五品以上官员和王公贵戚以及藩国臣属从左边两个门洞排队进入,五品以下以及地方朝集使从右边两个门洞排队进入。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天子还将登上端门城楼,主持召开盛大的百戏大宴,从端门一直到建国门的天街大道上,将会汇集数以万计的民间技艺者,沿街表演,戏场一个接一个,歌舞伎人不计其数,彩灯映照天地,欢庆通宵达旦!
到时候整个洛阳城将会陷入狂欢之中,共同庆贺大隋王朝迎来又一个上元佳节!
李元恺双手拢袖站在一堆不认识的五品官员队列中,一脸无所事事地慢慢跟着队伍往前挪。
周围大多都是些四五十岁的官员,最年轻的都是三十好几,几乎人人都在议论着今晚的百戏大宴。
不出意外的话,五品以上官职者应该会留下参加宫廷宴会,倒是失去了一个陪伴家人出门游街赏玩彩灯的好机会。
百官的马匹和车辆都有专人收拢归入太微城内的车厩中安置,出门时报上姓名官职,就会有皇城杂役牵来,颇为方便。
只是随身携带的佩剑佩刀,在进入紫微宫前要收缴一遍,就算李元恺手握宫禁令牌也不行,按照常例,只有当值千牛备身和禁卫将士,以及天子特许的重臣大将才有资格在内宫携带武器。
李元恺正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偷听身后两个中年官员低声议论着新纳的小妾如何如何美妙,突然,一阵有些突兀的梵音从东西两个方向传来!
只见左右掖门前,各有百余名白衣僧人,手捧香炉挥洒白莲纸钱,敲打金锣铁铛石磬,吹笙鼓簧,队伍中间还抬着那朵巨大的白莲花。
白衣僧众举着无数的白幡,上面绣着黑色的“佛”字,正从东西两面朝着端门前长长的官员队伍走来。
随着白衣僧众的走近,那阵阵锣鼓喧天的梵音诵经之声也越发响亮,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些白衣僧人怎么会在大朝会之时出现在皇城门前。
白莲圣佛近来在洛阳城动静不小,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一支佛门教派,传播可谓迅速。
诸多官员中,就有不少崇佛者,甚至就有一些出钱供养过白莲圣佛,为白莲寺能在洛阳修建出过力。
当下,不少官员都双手合拢一脸虔诚地朝着白衣僧拜了拜,当即跪倒行拜佛大礼的也不在少数。
端门前到黄道桥这一段,几乎被排队等候入皇城的官员阻隔,从两侧走来的白衣僧却依然没有停住脚步的打算。
值守端门的监门府宫门将名叫侯莫陈虔,披甲挎刀带领兵士维护着端门前的秩序,眼看白衣僧人没有止步的打算,侯莫陈虔挥手下令各派一队甲兵前去阻拦,命令他们当即止步,要么等候官员们进入皇城,要么就调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