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回到东上阁,杨丽华正倚在榻上歇息,神情很憔悴,正月以来的这场大病来的很猛很突然,让她的身子变得很糟糕。
一名宫女端着药碗在一旁小心伺候她喝药,黑乎乎的药汁很苦,杨丽华没喝几口就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喝了。
杨广张开双臂,冯良手脚利索地帮天子脱下龙袍更换常服。
任凭宫女如何低声劝说,杨丽华蹙着眉头就是不愿意再喝药。
杨广接过药碗,挥手让满脸为难的宫女退下,坐到榻边笑道:“皇姐病体未愈,怎能不喝药?来,弟弟亲自喂你~”
“好苦!”杨丽华睁眼,蹙眉一脸嫌弃。
杨广轻笑道:“良药苦口嘛!”
杨丽华瞪着他低声道:“还忠言逆耳呢!那你怎么不听我劝,偏要杀窦原,还将他的妻儿一家流放且末!”
杨广故意装傻笑道:“先喝药,后宫之中只谈家事,不问政事!”
杨丽华轻哼道:“天下事既我杨家事!”
“好好!大姐说什么都是对的!来,先把药喝了~”杨广满脸笑意,声音温柔。
杨丽华白了他一眼,接过药碗拿起汤匙轻轻搅动,似乎那黑乎乎的药汁散发出的气味也没有那么刺鼻了。
杨丽华噗嗤一声轻笑,眼睛里充满回忆,感慨地轻笑道:“小时候阿摐(chuang)整日里跟在阿姐身后,那会,都是阿姐照顾阿摐。没想到一晃眼,阿摐反倒是照顾起阿姐来了!”
杨广目光越发柔和,微笑道:“阿摐是男儿,长大了,自然该照顾阿姐,照顾杨家!”
“是是!阿摐是我杨家的顶梁柱!”杨丽华一口气喝完药汁,满脸苦色,冯良赶紧递过去漱口蜜水。
嘴里的苦味稍淡,杨丽华舒了口气,躺在榻上,整个人慵懒地缩进暖和的绸被里,杨广帮她掖了掖被角,走到另一张榻上躺下,拿起几本奏疏准备翻看。
“你责骂李元恺了?”杨丽华轻声道。
杨广狠狠瞪了一眼跪在身前正为他脱靴的冯良,冯良老脸讪讪一笑。
“你少瞪眼睛,是我让冯良说的!”杨丽华轻哼道。
杨广无奈道:“那臭小子真是掉钱眼里了,大业三年在突厥王庭草原时,我看在他救驾有功的份上,将他开办的北狮商行列为军部下设马场,马匹生意有多暴利你也知道,这两年那臭小子没少赚钱!这次清剿白莲逆党,这小子又捞了一笔,不敲打敲打怎么得了!”
杨丽华不满地哼道:“不就是拿了几万贯钱,看把你大惊小怪的!贪点钱财算什么,以他的本事,就是奖你也要奖给他!要是没点毛病,你反倒是不敢用了呢!瞧瞧那宇文述,家底厚实的怕是连左藏都装不下,你怎么不去管管?”
杨广放下奏疏苦笑一声:“好了,我就知道你要替那小子说话!贪点钱不算什么,可是他私自奖赏那五百佽飞军,不合规矩!”
杨丽华皱皱眉,轻声道:“那孩子也是心肠厚道,没什么坏心眼,犯了你的忌讳,不知者不怪,莫要太为难他了!”
杨广笑道:“姐姐放心,我只是臭骂了他一顿,我还准备追封他的父亲,再诰赏他的祖母为乡君呢!这次他顶住窦家的压力,没有让我失望,我心里有数!”
杨丽华这才露出笑颜。
“对了,你老实跟我说,为何一定要杀窦原,让窦毅绝后,这次可把窦家得罪惨了!”杨丽华有些忧虑地低声道。
杨广坐起身子,两脚搁在地毯上,一挥手让冯良下去,这才冷笑道:“朕一直想找机会整治一下窦威,这次是送上门的机会,朕就是要好好落一落窦氏颜面!”
“究竟是何事让你如此气恼?”杨丽华满脸不解。
杨广森然道:“皇姐有所不知,朕接到密奏,去年朕还在河西未归时,李渊曾经在一次酒宴中问窦威,问他为何甘心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一坐多年,而不谋求一尚书之职,或者入三省中枢,你知窦威如何回答?他竟然大放厥词,说自己不稀罕杨隋朝廷的官位,如今只是拿出了当侍郎的才能,所以做个侍郎就满足了,等哪日李渊当了皇帝,他一定拿出当宰相的才能,争个相国做做,李渊当即就大笑称好!”
“哼~窦威老匹夫,如此藐视朕,朕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还有李渊,也不是好东西,二人竟敢拿朕赏赐的权柄开玩笑,就是不把大隋不把皇家放在眼里,毫无敬畏之心!”
杨丽华蹙眉,轻叹道:“酒后之言而已,你又何必计较!”
杨广脸色冷沉,摇摇头肃然道:“这绝非一句简单的酒后之言就可以饶恕!皇姐,他们如此言行,还不是仗着当年有定鼎从龙之功!自汉以来,民间就有句话,天下没有千年的王朝,却有千年的世家!皇权强势时,门阀归附拱卫皇权,皇权一旦式微,世家便会趁势而起,只要世家利益不动摇,大不了再来一个改朝换代!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年大隋崛起的路子,朕可不想重蹈在后世儿孙身上!大隋鼎立不过三十年,以朕之威望,在世之日尚能弹压各方,可朕之后呢?”
杨丽华沉默了会,轻声道:“你打算立齐王为太子了吗?”
杨广皱眉想了想,沉声道:“世朏行事轻佻,威仪不足,恐怕不是一个好人选!再看看吧,此事朕尚在犹豫中!”
这是姐弟俩第一次正式说起立太子的话题,杨丽华点点头,适可而止,没有问得太深。
“姐姐知道你志向远大,可是咱们杨家毕竟起于关陇,本就是门阀利益的代表,父亲一辈子都在琢磨怎么削弱关陇势力,到头来也不见多少成效,姐姐怕你操之过急适得其反呀!”杨丽华轻叹一声。
杨广皱眉道:“先帝办不成的事,不代表朕不行!我杨氏化家为国,目光自当长远一些,只有弱化了世家之力,皇权才能得以巩固!”
杨丽华担忧道:“可你杀了窦原断了窦毅血脉,难道不怕窦氏怀恨在心?窦氏在关陇中的人脉,可是深厚得很呐!”
杨广轻笑道:“皇姐放心,没有那么严重,窦氏即便心有怨言,也不敢真的站到朕的对立面去!窦原乃是窦氏、元氏、李氏之间的纽带,现在这条纽带断了,三家的联系就不会像以往那么紧密了!”
杨丽华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道:“后续你还想做些什么,提前跟我透透风,要不然我这心里始终觉得不安!”
杨广笑道:“接下来,我打算继续拉拢山东高门和江南士族入朝,增加他们的权柄,平衡朝廷里关陇系的势力!我仔细考虑过了,大隋的建立还是太平稳了一些,没有经历全国性的战争,皇室威望略有不足!当年大军过江灭陈,也是由于叔宝太过无能,白白将半壁江山拱手让与我大隋,此乃我大隋占尽天时所致!后续,我准备再发动几场大的战役,将大隋的版图再扩张一些!到时候,朕携灭国之威回朝,推行改革之事阻力就会小许多!”
杨丽华望着雄心万丈豪气干云的皇帝,总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他的蓝图的确设想的很好,但真正施行起来,恐怕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犹豫了会,杨丽华叹息一声,还是把劝说的话咽进肚子里。
“阿摐,姐姐终究是妇道人家,理解不了你的雄图伟业,姐姐只是希望咱们杨家能安安稳稳地把天下坐住,希望杨氏皇族传承不息!姐姐近来身子越发不行了,只怕是看不到你实现抱负的一天......”
杨丽华话语里似乎充满了哀伤和别离,可惜杨广满脑子都是他的宏图霸业,并未觉察到姐姐神情中的萧索之色。
杨广不在意地笑道:“姐姐说的什么胡话,一场小病,就把你弄得伤春悲秋的!别忘了,今年朕还要为你举办五十岁寿诞,召集天下臣工来为姐姐庆生!”
杨丽华苦笑一声,幽幽地道:“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我真怕等不到那一天......”
杨丽华的声音极小,杨广并未听见,端着一盘点心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阿摐,姐姐想求你一件事!”杨丽华忽地轻声道。
杨广笑呵呵地道:“姐姐说就是,什么求不求的。”
杨丽华正色道:“我膝下无子,如今娥英和李敏夫妻恩爱,对她我已无需操心太多,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静训。我想为静训寻一个好人家,给她后半生找个坚实倚靠,若是能看到她出嫁,我死也瞑目了!”
杨广喝口茶抹抹嘴巴,无奈道:“我就知道姐姐放不下静训!行吧,姐姐说说,瞧上哪家少郎了,朕立马就下旨赐婚!”
杨丽华笑了笑,轻声道:“姐姐的心思,你还猜不到吗?”
杨广挑了挑眉头,一脸古怪:“还真瞧上李元恺那臭小子了?”
杨丽华笑道:“不知怎地,总觉得那孩子像个做大事的,也重情义,静训能嫁给他,我倒是能放心不少!”
杨广想了想,皱眉道:“可是他们二人同姓,虽无家族血缘,但也不合礼制!”
杨丽华苦笑道:“若非如此,我早就派人撮合去了,就算那小子不肯,绑也要把他绑来!跟你说此事,就是让你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杨广哭笑不得,拍拍脑门:“姐姐这事,还真把弟弟我给难住了!同姓不婚乃是魏晋以来的古制,若是李元恺娶同姓女子为正妻,定会惹人耻笑,将来也无脸面在朝廷立足!偏生姐姐又瞧上他了,这可怎么办,总不能让静训去给他当妾吧,这可绝对不行!”
杨丽华踌躇了会,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招李元恺为驸马?”
“什么?!”杨广惊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杨丽华似乎来了几分精神劲头,坐直身子笑道:“你莫装糊涂,难道你忘了,李元恺的年岁,和吉儿正好相配!”
杨广倒吸一口气,瞪大眼睛缓缓坐了下来:“这个...我倒是真没想过!”
杨广神色变幻了一阵,才扶额苦笑道:“对了,你不说我还真忘了!那臭小子别看膀大腰圆模样老成,实则年岁不大!见得多了,倒是容易让人忘掉他也不过是个连中男都算不上的少郎~”
“可是招不招他为婿,和静训的婚事有何关系?”杨广纳闷不已。
杨丽华笑吟吟地道:“若是你招他为帝婿,将吉儿嫁给他作正妻,我就让静训作为吉儿的陪嫁媵妾!反正静训和吉儿年岁相若,又是宗亲关系,作为媵妾也合规矩!天下间,也只有吉儿以公主之尊下嫁,才配让静训作为陪嫁媵妾了!只要不是正妻,同不同姓也就没那么多约束了!”
杨广呆了一下,呼哧一下站起身,满脸不可思议:“大姐!你竟然舍得让静训甘做一妾室?那可是静训,你的亲孙女!静训的母族乃是我大隋皇室,父族也是陇西高门,太师李穆之后,此等身份,也只是比公主之尊稍差!若是你把招孙婿的消息放出去,天下门阀豪族的适龄少郎还不是任由你挑选,怎地偏生瞧上李元恺?”
杨丽华摇摇头,淡淡地笑道:“你不是女子,不知道婚姻对于女人一生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要静训能嫁对人,就算名分差些我也认了!天下门阀世族不乏青年才彦,但在我看来,只有李元恺才是那个对的人,静训若能嫁他,此生定无忧亦!”
杨广又缓缓坐下,神情怔怔地呢喃道:“此事重大,且容我细细考量...皇后那里,也要问问她的意思~”
杨丽华笑着点点头,饶有深意地道:“我知道李元恺是你手里一把刀,经过窦家之事,这把刀锋不锋利,值不值得信任,你心里应该有数了!
陛下,你可不要忘了,当日窦威可是许诺要嫁窦氏嫡女给李元恺的,这件事现在满朝皆知!娶窦氏嫡女为妻,这是多么大的诱惑,李元恺竟然当众拒绝了!
李元恺的这份忠诚,你可不要辜负了,否则下一次,其他门阀向他表露拉拢示好之意,他还能否坚持,就不得而知了!以姻亲关系将这把刀牢牢掌控在手里,岂不是更加稳妥?”
杨广满脸犹疑不定,扶额想了好一会,苦笑道:“朕知道了,皇姐所言,朕会认真思量的!只是吉儿是朕最宠爱的小女儿,眼下年岁尚小,婚事也不急于一时!说真的,皇姐突然跟朕说到吉儿的婚事,朕还真有些舍不得~”
杨丽华知道要促成此事不可急在一时,笑道:“陛下有此感,也是人之常情!好了,说了这么多,身子也乏了,陛下好生歇息,我回府去了!”
杨丽华福身一礼,杨广将她送出东上阁,站在台阶上发了会呆,才匆匆回到阁中,负手踱步一会,喊道:“冯良!冯良!”
冯大总管赶紧从外面一溜小跑进来,杨广在壁橱格子里翻找了一会,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装有一柄精美的玉如意。
“老货,还不附耳过来!”杨广捧着盒子思索了会,朝冯良一瞪眼喝道。
冯良赶紧伛偻着身子凑近,只听杨广在他耳边一阵私语。
“如这般说,明白了吗?”杨广一阵叮嘱。
冯良接过盒子,眨巴眼睛看了看皇帝:“奴婢知道了!”
“嗯!去吧!”杨广满意地踢了他屁股一脚,冯良嘿嘿笑着溜溜地跑出东上阁。
“这老阉货,腿脚倒是利索!”杨广笑骂一声,晃悠悠地摆驾回后宫去了,杨丽华说的事,他打算和萧皇后认真商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