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殿内,宇文述一身白衣,披头散发跪倒在地,一颗花白头颅尽显老态,褶皱满布的苍老面容上满是悲恸愤怒。
杨广听完薛世雄出手阻拦刺客救下宇文化及的过程,手指在眉骨中间捏了捏,睁开眼恼怒地低喝道:“此贼徒究竟是谁,竟然如此狂妄,前番潜入大理寺,这次干脆闯入长公主府里行凶?难道我大隋朝廷的尊严,都要因此贼而消损殆尽?”
刑部尚书樊子盖急忙站住来揖礼道:“启禀陛下,自从出了大理寺的凶案后,臣便遣人下发贼徒画影图形到天下各郡县,同时命各地注意探听此贼獠来历!前日会稽郡传来消息,此贼獠乃是纵横东南海上的巨寇,名叫张仲坚,曾经率领船队在沿海一带兴风作浪,不知怎地,大业二年过后,此贼销声匿迹,其手下海寇帮派也再无风声传出!”
杨广厉声道:“朕不管他是什么巨寇悍匪,既然查明其姓名来历,那么便要尽快将其抓捕归案!即日起洛阳城各处城门加紧盘查,命左右候卫进驻各坊严查,同时刑部和大理寺再发联合海捕令,定要让此贼无所遁形!传旨下去,凡向官府提供凶贼确切行踪线索者,赏金三百两!凡抓捕此贼者,无官者直接获封六品官,有官者连升两级!凡查实张贼出现而没有上报的郡县,该地主官当年小考一律最末等,降一级,罚俸禄一年!”
樊子盖和大理寺卿周法尚急忙躬身领命,大殿内众臣肃立,心中暗惊,看来这张仲坚连续袭杀朝廷官员,着实惹恼了陛下,下如此力度全天下缉捕一名贼徒,张仲坚也算是大业朝的首例了。
李元恺站在众臣末尾,抬眼朝御座瞟了瞟,只见杨广满脸恼火,心中阵阵窃笑。
该死的张大胡子,也让你领教领教无处藏身的滋味。
杨丽华坐在御座下首一侧,李静训乖巧安静地坐在她身后。
杨丽华蹙眉道:“陛下,此贼消失多年再度出现,接连在洛阳犯下大案,前番他潜入大理寺袭杀韦云起,证明此贼与白莲逆党有关。洛阳城搜捕他的告示贴的倒出都是,此贼却屡屡无所顾忌地出手,行凶逃走之后更是难以查到其踪迹,我怀疑此贼背后定有朝廷势力协助。”
杨广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却被满头大汗小跑进殿的杨玄感所打断,一脸不悦地道:“楚国公,何故如此晚才至?若是再迟些,你也就不用来了。”
杨玄感急忙跪地叩首道:“臣突然接到诏命入宫,准备不及,故而来迟,请陛下恕罪!”
杨广冷哼一声,摆摆手道:“罢了,今日事急,朕就不多作追究。楚国公,入列吧!”
“谢陛下!”杨玄感感激地长拜揖礼,起身后弓着腰赶紧走到杨雄身边站好,朝身旁的几位官员拱手致歉。
李元恺眯着眼在后面紧盯着杨玄感的背影,如果当真是风尘三侠中的张仲坚,那么那个红鞋子婆娘极有可能就是张出尘。
如此一来,白莲逆党的事说不定和杨玄感这位当朝右相脱不了干系!
毕竟,张出尘当年可是杨素收养的,一直生活在楚国公府里。
不过这些也仅仅是他的推测,融入进了历史当中,便不能再凭借过去那些散碎记忆来处事。
历史和历史中的人物并非一成不变,李元恺很早以前就知道,当他来到这个时代以后,他就只能相信自己所亲历和见识过的人和事,过去的记忆和认识只能作为历史经验,来帮助他在这个世界里混得更好。
杨广看了眼仍旧跪在地上的宇文述,轻叹口气道:“宇文爱卿,起来吧。朕如此安排,希望可以尽快抓住刺客,替令公子报仇!所幸的是,刚刚太医署令张玉传来消息,宇文智及的命保住了,你也可以放心了。”
宇文述一颗花白头在地砖上咚咚磕响,嘶哑着嗓音凄凄道:“老臣多谢陛下洪恩!陛下对宇文家的恩情,纵使宇文述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宇文述拄着双膝颤巍巍地站起身,神情凄惨令人不胜唏嘘,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傻到再去追究他君前失仪的问题。
自古以来,朝廷争斗派系倾轧在所难免,但行刺杀之事却是朝堂大忌。
即便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两个浪荡公子不受众臣待见,但他们毕竟是官僚贵族,乃至整个统治集团的一员,他们被凶徒刺杀,激起了整个朝廷的愤怒。
上一次是韦云起,今日是宇文智及,那么下一次又会是谁?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即便再激烈,也要控制在适度范围内,坏了规矩的人,将会成为众矢之的,人人喊打。
天子的这份处置,既有对宇文述的宠信在里面,也代表了整个统治集团上层对刺客袭杀的态度。
不过刚才杨丽华所说的话,却被众位朝臣默默记在心里,如果这是来自统治集团内部的黑手,那才是最可怕的。
就在大殿片刻的安静之时,坐在御座右侧的安伽陀忽地起身站在殿中,朝杨广稽首:“陛下,贫道有话要说!”
安伽陀所坐的位置与杨丽华并排,位列众臣之前,尊荣显赫。
过去这个位置,是属于国师章仇太翼的。
杨广和颜悦色地笑道:“安先生有话请讲!”
安伽陀拱手道了声谢,稍一侧身环视众臣,不急不缓地道:“陛下,诸卿,人人皆知张仲坚此贼武艺高强,但天下武艺出众者不在少数,可是,能够在三大强者围攻下依然能从容逃脱,且不露行迹不被抓获,如此人物又能有几个?这恐怕不是寻常武艺高强之辈,而是世所罕见的绝世强者!放眼天下,有此本事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张仲坚武艺的确非凡,但贫道认为,恐怕还没有强到如此地步!”
“薛大将军乃我大隋百战名将,司射备身苏烈的武艺也仅次于宇文成都,薛大将军的族侄薛明也是当世少有的高手,如此三大强者一起出手,试问天下间能相抗者有几个?起码在这洛阳城里,怕是找不出几人来吧?”
众臣面面相觑,不知道安伽陀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杨广皱眉道:“安先生是怀疑刺客的身份?可他的样貌所见者众多,他遮脸的面巾也是苏烈亲手挑落,与刺客相距最近的李敏也指认,就是张仲坚无疑。”
安伽陀淡淡地道:“陛下,有时所见未必是真!易改容貌之术,在江湖上并不少见!此刺客表现出的战力太强,强得让人怀疑,故而贫道有此疑问!”
杨广疑惑道:“不是张贼又会是谁?除了割去髯须之外,与画影图上的贼人面相完全一致!况且此贼曾经与李元恺交过手,连李元恺都没能将此贼留下,被他逃脱而去,足可见此獠的确武艺超强!”
安伽陀微微一笑道:“陛下,贫道虽未见过张仲坚,但听说过他在绿林道上的名声。听闻他身材魁梧不似中原之人,身量之高更是极为显眼。贫道问过宇文家的护卫和长公主府里的卫士,那刺客虽然样貌与张仲坚无二,但身形却不如传闻中那么壮硕!贫道勘验过打斗现场留下的足迹,推断刺客的身高绝对不会超过六尺,与张仲坚的身形特征并不符合!”
殿内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安伽陀又道:“刺杀之事发生后,公主府卫士就封锁了履道坊,遍访坊内宅院,却无一人看见有举止怪异之人出现在坊内,搜查各处宅院以后,也未发现可疑之人。刺客逃出公主府便消失无踪,贫道怀疑刺客或许根本没有逃走,而是从别处又回到了公主府里!”
众臣热议纷纷,安伽陀的话实在太玄乎,听上去完全不是一件正常的刺杀案件。
若实情真是照他所说这般,那么这件事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刺杀,其背后必定还藏着不为人知的阴谋。
杨丽华不高兴地冷声道:“你此话,难道是说刺客藏在我府里?难道是本宫派人刺杀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
诸多朝臣轻笑出声,宇文述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上方御座拱手:“陛下,老臣绝对相信此事与长公主殿下无关!”
宇文述怀疑谁也不敢怀疑杨丽华,众臣更不会相信是长公主要杀宇文兄弟。
杨广摆摆手让宇文述起身,面带不悦地道:“安先生,此话太过无稽,不可再说。皇姐乃朕最亲信之人,朕不想听到有任何人说她的任何不是,下次再犯,朕定不轻饶!”
安伽陀不慌不忙,朝杨丽华抱手施礼,又淡笑道:“陛下误会了,贫道并非说长公主与刺客有关,而是说,刺客极有可能早早混入公主府,等待时机乔装打扮,假冒张仲坚行凶!此人,或许就是今日长公主府里到场的诸多宾客之一!”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鱼俱罗怒哼一声,站出来拍拍胸脯大声嚷道:“装神弄鬼的鸟道士,你干脆就说我老鱼是刺客,是我老鱼装成张仲坚的模样杀人!”
安伽陀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事发时鱼将军与诸位将军朝臣都在公主府正堂内,贫道也在场,自然不会是鱼将军和在场的几位!”
杨广瞪了一眼鱼俱罗喝道:“鱼大将军不可对安先生无礼!还不给朕退下!”
公主府集会本就是杨广授意,让杨丽华试探当朝将帅口风反应的一场通气会,鱼俱罗公开反对征伐辽东的消息也已经传到杨广耳朵里。
杨广对这位爱将也是有些恼恨,打算平息了刺杀之事后,再把他叫来好好开解开解。
杨广知道鱼俱罗性格旷达,粗鲁豪迈,说话直来直去,守在五原郡多年,行事作风更加粗野,遇到话不对口的,撒泼臭骂之时也常有。
但鱼俱罗一向忠心,杨广也就不会把他这些粗鲁无礼的毛病放在心上。
但是公开反对伐辽计划,还是让杨广心里着实不高兴。
鱼俱罗怒视一眼安伽陀,朝杨广施了一礼,这才拍拍屁股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站在众臣前列的齐王杨暕忙出来拱手道:“父皇,安先生的意思,假若有人故意假冒张贼行凶,又潜藏在公主府里,混入诸多宾客中,那么有此能力的只会锁定在数人当中!而事发之时,不在众人视线当中的,便很可疑!”
杨广听罢眉头皱得愈紧,冷厉的目光朝大殿中扫了扫,沉默不言。
杨雄不解地沉声道:“鱼俱罗、王仁恭、屈突通等一众将军当时都聚在公主府里,我等俱在,相互作证,还能有谁?”
杨暕笑了起来,狭长的眼眸有些阴翳:“老王爷忘了,还有一人不在场,他也有这个本事!”
众臣相互看看,杨雄皱眉:“齐王所指是谁?”
安伽陀转身朝众臣末尾看去,略微提高嗓音淡笑道:“千牛备身李元恺,李县侯,可否出来,贫道有几句话相问!”
众臣转头朝后面望去,李元恺从一根立柱后探出脑袋,眨眨眼惊讶道:“安先生是在叫小臣吗?”
杨暕冷哼道:“李千牛用不着装傻,以你的本事,足可以做到以假乱真!而你当时,并未在场!无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杨广沉声道:“李元恺,近前来说话。”
李元恺赶紧小步快走到大殿正前,朝杨广长揖及地。
杨广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安先生对你有所怀疑,朕便准你们御前对峙!有什么话,说吧!”
未等杨暕说话,李敏赶快施礼道:“启禀陛下,当时是微臣带李少郎到公主府厢房歇息更衣,微臣能证明李少郎的清白!”
杨丽华也冷哼道:“是本宫让李敏带他下去歇息的,安先生还有什么疑问吗?”
鱼俱罗本想站出来为李元恺辩解两句,杨雄拉了他一把,示意他闭嘴别说话。
也就是老王爷德高望重,才能压得住鱼俱罗这条倔鱼,鱼俱罗也知道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万一忍不住破口大骂,惹恼了陛下反而坏事,也就讪笑着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