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方便与大理寺交接工作,刑部将下设四司都放在道正坊内,刑部监牢也在此处。
与大理寺关押重犯要犯不同,刑部监牢大多关押获罪官员,天下各郡押解进京的犯官,也大多关押在此。
若是涉及重大案件,由大理寺提调之后,才会把人转送到大理寺监牢,由重兵看押。
李世民在一名狱吏的恭敬指引下,进入大牢往内里一间牢房走去。
今日他是特地为了救人而来。
狱吏将他带到一间牢房前,低声谄笑道:“李公子,这便是关押姚思廉之处!”
李世民四处看看,牢房打扫得还算干净,靠墙处一张矮方榻,榻上躺着一位老翁,盖着一床杨絮麻被正在酣睡。
李世民送了口气,姚公无恙,他也就放心了,没枉费投了上千两银子才保住姚公性命,又往这监牢里投了数百两银钱,才得以改善监牢环境,让姚公住的舒服些。
狱吏嘿嘿笑着,满脸横肉冒着油光,低声道:“李公子放心,有公子嘱咐,小人们万不敢怠慢了,一日三餐有酒有肉,清水供应随叫随到,牢房里每三日撒一次硫磺粉,保管没有蚊虫鼠蚁,就连姚老头用的恭桶,小人们也换成新的了!”
李世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哼道:“休要对姚公不敬!本公子每月送来五十两银子,若连这些都做不到的话,本公子定让你把吃进去的全都吐出来!”
“是是~小人冒犯了!”狱吏讪笑着拱手赔罪,心里头却满是不屑。
这姓姚的老家伙不过是个芝麻小官,放在洛阳城屁都不是,叫他一声姚老头已是瞧在那每月的五十两银子份上。
咱连尚书侍郎级别的大官都招待过,哪家的家属不得暗中巴结,收你每月五十两的辛苦钱,还是看在唐国公李氏的门第脸面上。
狱吏偷瞟一眼这位李二公子,心中腹诽,要是你这小白脸真的手眼通天,早在数月前就把姚老头弄走了,哪里需要等到现在,上下打点通透后,才拿到了刑部开具的获释文书。
狱吏在牢房里干了半辈子,一双眼睛毒着呢,哪些人是真正的硬茬子,哪些人就算在他身上弄不到钱也得伺候周到了,他可是分得很清楚。
像这位唐国公家的李公子,门第自然是不弱的,但因为姚思廉牵扯到柳述的案子,那可是天子点名严办的,这种时候,很多关系就派不上用场,必须得是主审姚思廉的刑部官员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他无罪,上头才敢卖李家一个面子放人。
这李公子这几个月忙活的正是此事,没有实证,上头也不敢下令放人,好在李公子出手阔绰,砸个千把两银子进去,就算在大牢里,咱也有法子让姚老头过得舒舒服服。
狱吏的差事别看低贱不入流,但着实是一份美差,没点人脉关系,根本捞不到这种肥差。
那五十两银子也不是狱吏独吞,他背后还有一连串的关系人,都得打点到位喽。
不过嘛,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就是本分,客人不高兴骂两句也得受着。
这种事狱吏干的多了,早就不当回事,觍着脸笑呵呵赔个不是,这些自觉清贵的公子哥便不会再与他们计较。
此刻时辰还早,牢房里的囚犯大多还在睡梦中,李世民也没有急着叫醒姚思廉,四周看看,见到紧挨着姚公牢房右手边的那间牢房里也关押着一名身穿白衣的囚徒,正蜷缩在硬木板矮榻上,身上盖着的被褥破破烂烂,露出里子填充的发黄杨絮。
他的那间牢房打扫得可就没那么干净了,一只腥臭沾满污秽的恭桶放在角落里,地面上还可见到几只蟑螂爬过。
两间牢房紧挨在一起,境况却相差明显。
狱吏见李世民朝隔壁望去,笑道:“隔壁是个姓杜的年轻人,听说之前做到了县令,和姚公一样,也牵扯进了柳述案中。”
李世民道:“既是姓杜,难不成是京兆杜家?”
狱吏满不在乎地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那个家伙挺倒霉,他和姚公一样,与柳述案本没有太大牵连,只是朝廷奉了陛下旨意严办,刑部不敢放人,又定不了罪,只好就这么关着!那个家伙住了得有半年了吧,比姚公还早来俩月呢!”
狱吏是个爱唠之人,说起来就没完,只听他又哼哼道:“姓杜的是个穷酸,半个大子都拿不出来!还好他有个朋友,每月孝敬来二十两银子,才有了现在这个待遇!和姚公完全没法比!不过姚公倒是和姓杜的很谈得来,小人没少见姚公拿酒肉给姓杜的吃,两人成天凑一块谈天说地,姓杜的倒是沾了姚公的光!嘿嘿~也就是沾了李公子的光!”
李世民来了些兴趣,问道:“他们都谈论些什么?”
狱吏掏掏耳朵,不在意地道:“这些个读书人凑一块,不都是说些文章学问的事,哦对了,他们还喜欢论史,从三皇五帝谈到了前代大周,一天到晚说个没完,有时起了争执,吵嚷几句,姚公就不给姓杜的酒喝,把姓杜的急得只能服软认错!哎~李公子,您说这些个读书人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被关在大牢里,还有心思说这说那,也不怕哪日被拖出去砍了脑袋......”
李世民默不作声,眼里多了几分精芒,对这姓杜的兴趣愈发浓厚了。
姚思廉出自南朝大儒之家,与其父两代人在南陈时就负责主持修撰前代史书。
李世民曾经跟随姚思廉学史,自然知道姚公对历史的造诣有多深厚,堪称当代数一数二的史学家。
如此文人高士,竟然能与一位青年官员相谈甚欢,那么这位青年官员必定也是饱学之士,绝非泛泛之辈。
“你可知此人姓名?”李世民沉声问道。
狱吏搔搔头,想了会道:“好像...好像叫做杜...杜如晦?对,就叫这个名!真他娘的拗口...”
李世民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乃是出自《诗经》的名句!你懂个屁!此人,定是一位有才有志之士!”
狱吏讪笑着搓手:“嘿嘿~小人是个粗陋之人,让李公子见笑了!不过,他有没有才与小人没有干系,小人只看钱,也只爱钱,银子给足了,就算他想在这里著书做学问,小人也能给他办到喽!”
“哼~你倒是个实在明白人!”李世民淡笑道。
狱吏嘿嘿笑着:“没法子!小人养家糊口,买宅买田,全指望这份差事哩!”
正说着,姚思廉醒转过来,爬起身就见到了站在牢房门口的李世民,赶忙起身,一脸感激地朝李世民揖礼:“劳累二公子为老夫奔走打点了!”
李世民忙隔着牢房门行弟子礼:“姚公快快请起!世民视姚公为师,姚公有难,我李家自然要全力相救!姚公,快收拾一番,世民已经拿到了您的获释文书,特意一早来接您出狱的!”
姚思廉感激地笑了笑,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有些凌乱,好在精神劲头不错。
狱吏打开牢门,姚思廉站在门口犹豫了下,看了一眼隔壁睡着的杜如晦,低声道:“二公子,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李世民已经猜到了姚思廉想说什么,笑道:“姚公是想让我一块救那人出去?”
姚思廉点点头,满是欣赏地笑道:“他名叫杜如晦,字克明,出自京兆杜氏,前襄州刺史杜咤之子!老夫与克明一见如故引为知交,克明才学见地,令老夫惊叹!二公子若与克明相交,必定获益匪浅!对了,克明之前担任武功县令,说不定你们还见过!”
李世民回想了下,恍然道:“原来他在武功县为官,难怪刚才我听他名字时有些耳熟!”
沉吟了会,李世民有些为难地道:“非是世民要驳了姚公面子,只是他也牵扯进柳述案中,想要一并救出,着实有些难办!姚公有所不知,我也是请父亲找到了刑部侍郎独孤武都,看在我李家和独孤家世交的情分上,又由我出面耗费数月才找到足够多的证据,表明姚公与柳述无直接联系,做了如此多的准备,独孤武都才开具了这份获释文书。就算想要救此人,也只能徐徐图之,今日怕是不行了。”
姚思廉也知道这件事不好办,叹了口气道:“是老夫让二公子难做了。只可惜如此惊才艳艳的后辈翘楚,只能落得个幽闭监牢的下场。若是他有何意外,真是我朝一大损失。”
李世民有些惊讶,没想到姚公竟然对那杜如晦有如此高的评价。
正待李世民想说什么,隔壁监牢传来一声朗笑,只见那黑瘦青年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盘腿坐在榻上,微笑道:“杜克明当不得姚公如此赞誉!今日是姚公脱困喜日,姚公就莫要再为杜某操心了,尽管离去,杜某能在监牢中与姚公相识,与姚公谈笑数月,已是人生一大幸事!”
姚思廉苦笑一声,叹息道:“你杜克明倒是心宽!你虽然自信与柳述并无太多牵连,但审案子的人可不会这么想。再这么拖延下去,难保不会给你胡乱安个罪名,好交差了事!罢了罢了,待老夫出去以后,又想办法救你吧!”
杜如晦笑了笑,看了一眼李世民,拱手淡笑道:“李二公子,别来无恙!”
李世民笑道:“杜县令,武功县一别多年,没想到今日再见,真叫世民不胜唏嘘。”
杜如晦拱拱手,笑着没有说话,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见过太多面。
当年他们同在武功县时,杜如晦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尉,又无太多背景,李府的大门,他还没有资格进去。
等到他升任县令时,李世民也已经去了大兴城,所以总的说来,他们之间并无交情。
李世民仔细打量一番他,心中暗暗点头。
这位受到姚公夸赞的黑瘦青年,浑身有一股精干之气,五官端正额方眼亮,面带微笑,虽然深陷囚牢却自有一股岿然之意,那股淡然镇定的从容气息,却是装不出来的。
李世民心中顿生好感,他最喜欢与各种有真才实学的人物交往,不论贫富贵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