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恺一家和陈惠陈祎父子围坐在一张大长案几旁,陈祎本想坐在李元恺身边,但见他身旁跟着尉迟姐妹,又有些不好意思。
李元恺倒是很喜欢这位聪慧的小童,让尉迟姐妹坐到娘亲身边去,招招手示意陈祎过来。
小琰儿似乎也很喜欢陈祎,两个孩童年岁相仿,陈祎又生得唇红齿白招人喜欢,小丫头一点不矜持地睁着一双明眸大眼,叽叽喳喳地拉着陈祎说话。
趁着周白桃将小琰儿唤到身边的功夫,陈祎偷偷松了口气,往李元恺身边挪了挪,小声问道:“兄长,你真的在宫禁内苑打死了一头猛虎吗?”
李元恺好笑地看着他,点头道:“这倒是真的。只是我并非有意打虎,而是为了保护公主殿下安危!”
小陈祎惊讶地张大了嘴,两只胳膊使劲张开比划了一下,惊呼道:“西域使臣进贡御虎的时候,我也在天街上瞧见过,那头虎有这么大,凶猛可怕!那会我还以为,这恐怕是天下间最厉害的猛兽了!”
李元恺轻笑两声,摸摸小陈祎的头,笑道:“这天下间最厉害的猛兽,就是人!野兽再怎么凶恶,也不是人的对手。野兽依靠本能捕杀猎物,而人则依靠智慧统御世间!”
小陈祎眨巴眼睛,若有所思,点点头笑道:“人的智慧越高,野心也越大,想要驾驭世间生灵,难免征战杀伐。佛的智慧,便是教人从善,化解世间的业障罪孽,涤净世间的凶戾之气。我从小学佛,学的便是真正的大智慧。”
李元恺怔了怔,转头钦佩地对陈惠道:“难得陈祎小小年纪便开慧明智,陈伯将来定要好好调教,为我大隋再添奇才!”
陈惠宠爱地抚了抚小陈祎的发巾,轻声道:“景严大师说这孩子天生与佛门有缘,乃是天选侍奉佛主之人呐~”
小陈祎也大声道:“我不要做官,我要学习佛法,为世间度厄解难!”
李元恺看着这对父子,叹道:“以陈祎之聪慧,若不为朝廷效力,实乃国朝社稷的一大损失啊!”
周白桃也笑吟吟地道:“老身也从未见过犹如祎儿一般聪慧的童子。我家丑牛儿几年前跟祎儿一般大的时候,可是蠢笨的不行,只有一身蛮力气,长得也难看。幸亏老天开眼,让这傻小子开了灵智,否则我李家哪有今日!丑牛儿这么笨,尚能做到县侯,当上皇帝的卫士,要是小祎儿为官,定是宰相之才!”
李元恺挠挠头,一脸幽怨地嘟囔道:“奶奶,您怎么还揭我老底呢?我以前有您说的那么蠢吗?”
张九娘和尉迟姐妹皆是咯咯直笑,小琰儿抱着小肚皮笑得前俯后仰,小陈祎也是咧嘴笑出声来,觉得有些失礼,又赶紧捂住嘴巴,很艰难的憋住笑意。
陈惠笑了笑,轻叹道:“一切随缘吧。或许是我陈氏前世便与佛门接下不解之缘。幸亏我那长子,去年已经定亲,倒也不至于会让陈氏无后,我也算是对列祖列宗有个交代了。”
两家人围坐在一起谈笑正欢,本明和本清各提着两个篮子从后厨而来,他们这一趟去的可是耽误了好一会。
“让诸位施主久候了,请慢用!”
本明本清将篮子里的斋食放到案几上,又为各人盛上一碗稻米饭。
叫本明的僧人一边为各人倒上一盏清茶水,一边随口笑道:“都是刚做好的几样斋菜,诸位施主莫要嫌弃!”
小陈祎摸了摸碗盏,小声嘟囔了一句:“冷冰冰的,哪里像是刚做好的......以往我们来这里用膳,长永长和两位师兄端上来的都是热乎饭菜......”
本明愣了一下,倒茶的手一抖,茶水差点泼到李元恺身上,李元恺偏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本清急忙干笑几声:“呵呵~那个也是刚做好没一会,因为香客少,就多放了会。这斋院背阴,热饭冷的快了些...”
陈惠忙低声训斥了陈祎一句,歉然地拱手道:“小儿顽劣,出口无忌,两位师父莫要放在心上。”
本清忙摆手笑道:“不会不会,诸位请用吧,小僧就不打扰了!”
说着,本清朝本明使使眼色,就要离开斋堂。
“慢着!”李元恺忽地一把抓住本明的手腕,紧紧盯着他右手僧袍袖口处的一滩暗红印渍。
本明似乎有些着急,拽了拽无法抽脱手,干笑道:“李施主这是何意?”
李元恺眼瞳浮现丝丝厉芒,指着那灰色袖袍口的暗红印渍沉声道:“你可否告诉我,这些是何印记?”
那灰色僧袍袖口处的印渍还算显眼,众人都看在眼里,有些不解,不知道李元恺瞧出了什么不妥。
“没...没什么,一点污渍而已...”本明笑得很是牵强,本清站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我等在灶房做事,难免沾染污渍。”
李元恺冷哼一声,捏着他的手腕慢慢放到鼻翼前,轻轻嗅了嗅,眼中厉芒愈盛!
被李元恺双瞳紧盯着,本明似乎很是慌乱,两条腿都在打颤,一众人都把他慌张的样子瞧在眼里,觉得非常奇怪,这僧人在怕什么?
李元恺低喝道:“这分明是血渍!瞧这颜色暗红,腥味尚存,应该是刚沾染不久!”
陈惠有些惊讶,凑过去仔细辨认一下,的确是血渍,这僧袍上为何会染上了一滩血迹?
本清不着痕迹地往斋堂大门挪动了几步,本明吓得几乎腿软,手腕被李元恺捏得生疼,哆嗦着身子打颤道:“小僧...小僧之前劈柴不小心弄伤了手,故而...故而有血迹...”
“是吗?”李元恺站起身子,猛地一把将本明拽到身前,冷笑道:“从我们进入斋院到现在,从未有人跟你们说起过我们的身份,你这和尚怎会知道我姓李?嗯?此事你又作何解释?”
本明睁大的眼睛里已是抑制不住的慌乱,结结巴巴地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陈惠和周白桃等人相视惊讶,想了想还真是如此,李家人头一次来,刚到就被带到了斋堂安坐,这本明竟然口称李施主,谁告诉他的?
遽然间,本清扭头扔下篮子就往斋堂外冲去,李元恺猛地大吼道:“隗山!拦住他!”
隗山得令二话不说追着本清就冲了出去,本明却是脸色骤变,满脸凶狠地从左手袖袍里抖落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朝着李元恺刺去!
李元恺大怒,拧着他的右手腕使劲一扭,他的整条胳膊咔地一声被拧断,一掌拍在本明胸前。
本明的身子重重地撞在墙上,哇地张嘴吐出一大口血,瘫软滑坐到地上,已是只剩下半条命。
李元恺捡起那匕首瞧了瞧,无甚异样,怒喝道:“说!你是受何人指派?”
本明满嘴血红地怪笑两声,气息微弱地道:“李元恺...你本事再高,今日就看看你能救得了几人...”
说罢,本明满脸怨毒地盯着李元恺,眼睛鼓涨,嘴里猛地吐出一口黑血,头一歪毙命!
李元恺赶紧过去探了探鼻息,手指沾上一点黑血闻了闻,面色凝重:“他死了,口中藏着毒,这僧人定是一个死士!”
忽地,李元恺像是想到了什么,两手一抬将长条案几掀翻在地,那些斋饭茶水泼洒一地!
“有毒!”陈惠惊叫一声,只见那些泼洒在地的汤水冒着白色泡沫,这一桌斋食,竟然被人下了剧毒!
骤然间的惊变让斋堂里死一般寂静,除了李元恺外,在场无人经历过如此凶险时刻。
尉迟姐妹吓得花容失色,紧紧倚在张九娘身边,张九娘怀抱小琰儿,张惶无措地连声道:“怎会如此?是什么人竟然这般狠毒?难道想毒杀我们一家吗?”
周白桃还算镇定,拄着木杖沉声道:“孙儿,现在如何是好?”
陈惠虽未经历过生死劫难,但毕竟主政一县多年,尚有几分胆识,忙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速速离开再说!”
李元恺急思片刻,喝道:“二平,你去后厨看看!”
周二平应了声,抄起一条短案冲到后厨,很快,传来一声惊呼!
“元恺!快过来!”
李元恺赶紧跑了过去,等冲进灶房一看,草垛堆里躺着两具身穿僧袍的僧人尸体,胸口被血染红,皆是一刀毙命!
“是长永长和师兄!”小陈祎悲呼一声,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
隗山喘着粗气跑了回来,大喊道:“侯爷!那贼秃溜得快,我追丢了!”
李元恺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挥手喝道:“隗山二平去赶马车,我们快些离开此地!”
李元恺接过小琰儿抱在怀里,小丫头似乎也知道情势危险,乖乖蜷缩在兄长怀里,抱着他的脖子小声道:“阿兄...琰儿害怕...”
李元恺宽慰似地笑了笑,柔声道:“有阿兄在,没人能伤害琰儿!”
小琰儿使劲点点小脑袋,头靠在李元恺的肩膀上,声音很小又很坚定:“我阿兄是最厉害的!”
尉迟姐妹搀扶着周白桃,陈惠背着小陈祎,一众人急匆匆地往斋院前门赶去,马车就停在院中。
天色有些昏暗,刚才还刮得树枝摇晃不止的春风却是止歇了,斋院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当中!
隗山和周二平各驾着一辆马车,两人将一个垫脚凳放在车辕下,正准备搀扶着老夫人上车,忽地,李元恺耳廓轻动,猛地扭头朝斋院外的林子瞧去!
一声弓弦震荡的声音从昏暗的林子里传出,一支羽箭咻地一下毫无预兆地射出,箭镞狠狠钉在马车车厢上,箭尾剧烈晃动!
李元恺悚然一惊,一眼便瞧出,这乃是军用制式强弓弩!
“快走!进斋堂躲避!”李元恺急吼一声,赶紧将小琰儿塞给张九娘,一拳砸碎车窗木沿,拆下一块木板扛在手中,将一家老小护在身后。
李元恺话音刚落,数十支利箭破空袭来,那幽暗的林子中,此刻不知有多少敌人在埋伏着!
噔噔噔~十多支箭矢狠狠钉在李元恺高举的木板上,拉车的两匹马身中数支利箭,哀鸣一声四蹄一软就倒在了血泊中!
一声闷哼,李元恺忙扭头一看,原来是周二平肩头中了一箭,血瞬间就染红了衣袍。
他倒是硬气,紧紧咬牙不作声,只是哆嗦的嘴唇可以知道,此刻他忍受着怎样的剧痛。
“二平!没事吧?”
周二平勉强一笑,咬牙道:“不用管我,死不了!保护奶奶她们退入斋堂再说!”
周二平肩头中箭,依然毫无畏惧地张开双臂用身子拦在外面,和隗山一左一右,李元恺顶在前面,将一家老小和陈惠父子俩保护在中间,缓缓退入斋堂内!
等退入斋堂,李元恺大吼一声将那块木板朝着林子里扔了过去,咣地一声关闭房门,将那条长案几竖直倒翻,所有人缩在后面,以免被破窗而入的利箭所伤!
斋堂窗户门板被射穿,烂糟糟根本挡不住箭矢,连长案一面都钉上几支羽箭。
“二平!二平!”周白桃望着周二平湿哒哒的袖口有血滴落,惊呼一声。
周二平脸色发白,虚弱地笑了笑:“奶奶...我没事...”
刚说完,周二平腿一软就倒下,亏得陈惠手快将他扶住。
李元恺急忙将他放倒在地,撕开衣袍验视了一下伤口,还好箭镞没有卡进骨缝。
“忍着点!”李元恺声音低沉,单掌对准了他后背肩头。
周二平咬牙点点头,李元恺暗施劲力一掌击在他后肩处,一下就将那刺入他肩头的利箭震出!
染血的箭簇掉落在地,周二平长长地舒了口气,已是浑身大汗淋漓。
婉娘赶紧拿出一块绢帕帮他裹紧伤口,小琰儿吓得缩在张九娘怀里低声抽噎。
忽地,斋堂外亮起一缕火光,股股黑烟飘进堂中,刺鼻的黑烟渐有弥漫之势!
“侯爷不好了!贼崽子们要放火!”隗山冲到堂门前一看,那些袭杀他们的贼人已经从林子里钻出,将箭镞点燃放火箭烧房子!
小陈祎趴在父亲背上,满脸染上黑灰,却不慌乱,黑亮的眼睛想了想,忽地道:“斋院后有一处小门,绕过田地,可以往西门而去!李家兄长,我可以带路!”
陈惠也急忙道:“眼下不知贼人究竟有多少,不如我们先逃出去,找景严大师相助!他们看到斋院起火,一定会赶过来的!”
李元恺却是沉吟不语,冷厉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陈惠父子俩,沉声道:“你们说的景严大师...靠得住吗?”
陈惠一愣,很快便明白李元恺的意思,苦笑道:“净土寺的僧人竟然与外贼勾结刺杀李县侯,李县侯对净土寺有所怀疑也是应该!只是陈某愿以身家性命做保证,景严大师绝对与此事无关!大师是真正的得道高僧!”
小陈祎也急忙举手道:“李家兄长,我也愿意为景严大师作保!”
周白桃知道孙子的心思,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奶奶相信陈先生和祎儿的话!”
祖孙俩相视一眼,李元恺缓缓点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李元恺无比严肃地对陈惠道:“我将一家老小托付给陈伯,望请陈伯带她们逃命!”
陈祎小声道:“兄长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李元恺摸摸他的脑袋,强自一笑道:“贼徒见我们逃走,必定追来,我要留下拦住他们!他们的目标是我,对你们应该不会过多纠缠。”
小陈祎哦了一声,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周二平挣扎地站起身道:“元恺,我与你一同留下!”
“隗山要跟侯爷将这伙贼崽子杀光!”
李元恺笑了笑,拍拍二人的臂膀:“宵小之辈岂能伤我性命?放心,保护奶奶娘亲和琰儿才是最重要的事!二平,我不在,你要照顾好她们!”
周二平咬牙,重重点点头。
李元恺将隗山拉到一边,低声嘱咐了几句,不知李元恺说了什么,隗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便重重抱拳:“侯爷放心!隗山明白了!”
安排妥当后,李元恺将那把短匕握在手中,朝着其余人挥挥手,示意她们赶快走。
尉迟姐妹哭得像个泪人,但也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多一个人留下,李元恺反而多一份负担。
望着隗山护卫一家老幼跟在陈惠父子身后,从斋堂侧门离开,李元恺长长地松了口气,看着斋堂外无数的人影,面目渐渐狰狞起来!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设下此局,要将他一家老小在这寺院之内斩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