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城,大兴宫,第一条横街以北属于内宫寝区,与横街以南的朝区相隔,乃是大隋天子日常歇息与接见朝臣的地方,再往北隔着第二条东西向横街,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后宫,由皇后嫔妃以及其他女眷居住。
天子寝区两仪殿,由一片廊庑围成的矩形宫殿组成,气势恢宏壮观华丽,处处彰显大隋王朝的强盛与富足,大隋天子雄踞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度风范。
两仪殿外,廊下每隔十步便肃立一位持矛挎横刀,身着明光铠的禁军将士,个个虎背熊腰魁梧挺拔,皆是百里挑一的军中悍卒,隶属于执掌内宫禁卫的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麾下。
新天子即位改制频繁,原十二卫扩为十六卫府,左右卫改为左右翊卫,仍然为十六卫府之首,兼领外军番上府兵和内宫禁卫。
十六卫府遥领天下诸多鹰扬府,名义上统率天下府兵,乃是府兵制加强中央集权的结晶产物。
鹰扬府是府兵制最基层的军事机构,负责管理府兵户籍和日常训练,统领权则在十六卫大将军手中。
当然,十六卫大将军也仅仅只有名义上的统领权,战时指挥权和调派权,则在天子临时选派的行军元帅手中。
这样一来,形成层层制约,没有谁可以单独领军,天下兵权牢牢把控在皇帝手中。
两仪殿殿门紧闭,镂刻镌花纹的大门外,侍立三位内侍太监,为首者乃是内侍省从四品内侍冯良,一名四十岁左右,气质阴柔,面白无须的老太监。
冯良品级不算太高,但却是内侍省首领太监,加上他又是天子还在晋王府时的潜邸老人,深得天子信任,大兴宫内外无论谁都要高看他一眼。
冯良细长白净的手轻轻合拢垂于身前,身子习惯性地微微前躬,半闭着眼神态悠然,听着两仪殿内不时传出的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和天子畅快的大笑声,嘴角不禁露出笑意,神情愈发放松。
作为晋王府旧人,冯良也算是看着主上如何从一个亲王一步步走上天下至尊的宝座,他对这位新天子的脾气性格,早就琢磨得一清二楚。
饶是如此,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冯良不敢有丝毫大意,更不会恃宠而骄,冯良知道,在大隋王朝,宦官弄权这种事不会有任何滋生的条件,最起码在这两代帝皇在位期间不可能。
先皇乃一代雄主,精明强干,独孤皇后更是女中豪杰,与先皇并称二圣。
虽然新天子的威望能力暂时还无法同先皇相比,但他毕竟十二岁受封晋王,被先皇和先皇后及满朝文武寄予厚望,十九岁受封元帅统领水陆大军五十余万攻灭南陈,坐镇江都镇守江南十载,安抚江南士族百姓,为大隋天下一统立下汗马功劳。
虽说灭陈战役之时,大隋名将辈出,晋王杨广更多只是名义上的遥领元帅,但以弱冠之龄主持灭国之战,足可见其能力手腕。
故而虽然只当了四年太子便即位,但两月内平定汉王之乱,一系列稳固皇权的诏令百出,新天子还是在最短时间内坐稳皇位,震慑满朝文武及天下宵小不臣之心。
时年三十六岁的天子杨广正是年富力强之时,精力旺盛雄心勃勃,誓要再造一个超越先皇开皇之治的大业盛世。
在如此强势的天子御前伺候,冯良更是万事小心翼翼,绝不会因为自己是潜邸老仆就敢有丝毫骄狂松懈。
如今天子心情好,笑声舒畅,他当差也能当得轻松愉快些。
殿前石阶上,匆匆走来两位朝臣,皆是头戴进贤冠身着紫服,冯良眼角瞥见,急忙迎了上去。
“见过冯内侍!”
两位鬓发霜白的老臣率先行礼。
冯良躬身笑眯眯地道:“杂家可当不得高巡察和薛侍郎见礼,让陛下瞧见怕不得打奴婢的板子!”
江南巡察使高颎和内史侍郎薛道衡笑了笑,他们都是年过花甲的老臣,朝野内外德高望重,按理说他们与冯良碰面,只有冯良恭敬行礼的份。
只可惜,两位老臣并不受天子待见,而冯良却是天子潜邸近侍,深受信赖。
高颎和薛道衡皆是宦海沉浮多年,这些内宫规矩与些许颜面比起来孰轻孰重,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高颎往大门紧闭的两仪殿看了眼,轻声道:“有劳冯内侍通禀一声,高颎巡察江南归来,有要事启奏!”
大隋文坛领袖,以才思敏捷著称的薛道衡也肃然道:“老朽也有几番谏言,要当面呈奏陛下!”
“这......”冯良犹豫了下,轻声道:“陛下现在......恐怕不太方便!”
高颎和薛道衡皱眉相视一眼,冯良在此,陛下必定也在此,有何不方便的?
正要开口询问,内殿忽地传出一阵女子娇笑声,那声音媚骨如酥。
冯良见两位老大人脸色微变,低声讪笑道:“陛下和陈夫人在一起......”
高颎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薛道衡脸上浮现怒气,沉声道:“两仪殿并非后宫寝殿,乃陛下歇息处理朝政,接见我等朝臣的重地,岂容后宫之人嬉戏逗留?陛下何故如此失态?”
冯良一脸苦笑,薛老侍郎一生钻研学问,崇尚先皇那般的节俭朴素,上至帝王下至臣民,都要严格约束自己的欲望行为。
只是天子毕竟继位不久,正是春风得意一展雄心之时,美人在侧难免心思躁动。
在冯良看来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他跟随天子二十年,知道陛下不是一个荒诞嬉闹的好.色帝王,只可惜偶尔的放纵行为落在为人正派严肃的薛道衡眼里,就是有失帝王仪态的严重失礼表现,免不得要劝谏一番。
正因为如此,原本天子一直比较欣赏薛道衡的文采,却被他几次三番的不识趣惹得不胜其烦,越发招惹天子厌恶。
高颎轻轻碰了下薛道衡的手臂,拱手轻笑道:“冯内侍还是去禀告一声,若是陛下不见,再来知会我等!”
冯良叹了口气,点头道:“好吧,高公和薛公稍候!”
说罢,冯良带着两名小黄门轻轻推开殿门闪身进去。
高颎轻叹低声道:“玄卿,陛下自视甚高,独断专行,向来不喜我等先朝老臣!我们这些老家伙威望越高,也就越招陛下嫉恨,今后切记不可再对陛下当面指摘,有何劝谏当委婉道来才是!”
薛道衡重重地哼了声:“陛下刚愎自用,好大喜功,行事只讲求场面壮观宏大,却不考虑诸多细枝末节!这才多长时间,又是建东都又是开河道,数月之内征调民夫数百万,死伤数十万之多,搞得两淮之地怨声四起,河北河南夏粮歉收,诸多浩大工程同时开工,可有考虑过天下百姓如何负担得起?不惜民力,急功近利,纵使大隋富庶,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呀!”
薛道衡痛心地闭上眼睛,恍若呢喃地低语道:“就算拼上一条老命,老夫也要让陛下看清楚,他的大业盛世,不应该建立在百姓的苦难之上啊!”
高颎听着老友语气坚定,心头涌出一股不祥之感,刚想劝说几句,两仪殿大门缓缓推开,冯良站在殿门口高声唱道:“宣江南巡察使高颎、内史侍郎薛道衡觐见~”
顾不及多言,两位老臣急忙整理一番官袍,跟在冯良身后,身子微躬低头,匆匆步入两仪殿内。
富丽堂皇又不时威严大气的殿宇内,檀香缭绕,八根缠金龙玄漆梁柱高耸,柱上嵌有东海明珠,光彩夺目。
九阶皇陛之上,巨大的墨玉石山河社稷屏风之前,大隋天子端坐其间!
天子杨广头戴通天冠,冠上以金博山装饰,尊贵华美,身着赤黄常服,腰束九环带,脚踏六合靴。
杨广姿容伟岸,相貌堂堂,唇上一圈黑髭,颌下一缕短须,面颊两侧长有短髯,雄姿英发,尊荣威严高贵。
而先前那酥媚娇笑的女子,不见了踪影,想是从殿内侧门离去了。
“臣高颎、薛道衡参见陛下!”
两位老臣颤巍巍地稽首行礼,杨广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淡然道:“高公薛公免礼~”
冯良在御前一侧奉上软垫,高颎和薛道衡并排跪坐。
杨广端起茶盏,随口微笑道:“高公此行江都着实辛苦了,回府好好歇息,再过半月随朕一同南巡!朕特地在龙舟上为昭玄公设有寝室,吃住皆在朕身侧!”
高颎忙直起身子一脸感激地揖礼道:“陛下厚爱,老臣不胜惶恐!”
天子心情不错,兴致勃勃地向高颎询问了一下东都建设情况,以及江南一带为圣驾南巡做的准备,杨广问得仔细,高颎回答条理清晰十分详尽,听得杨广频频点头,笑容愈盛,看样子对高颎此番巡察工作成果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