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里骤然安静,宇文述挣脱开将他围住的于仲文等人,提着剑大踏步走到斥候统领跟前,惊讶地道:“你再说一次?”
斥候统领瞄了眼他手里的剑,小心翼翼地道:“启禀总管,高句丽将军,鸭绿水守将乙支文德前来请降!”
大帐里一片哗然,众位将领精神为之一振。
“守卫鸭绿水的高句丽残兵不就是跑在咱们前头的那些?”
“乙支文德怎会在这个时候前来投降?”
“哼哼~他手下的军队七战七败,被咱们到处撵着跑,焉有不投降的道理?”
“估摸着他是怕逃回平壤城,被高元小儿砍了脑袋吧!”
“咦?莫非是和来护儿将军进攻平壤有关?”
几位将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宇文述心中一动,哪里还顾得上跟李元恺动怒,将佩剑收好,斜瞟一眼李元恺,淡淡地道:“本帅大人不记小人过,李元恺,你退下吧!今后无事就老老实实呆在你的营地中,这中军大帐不欢迎你,有什么军令本帅自会遣人传达,你照做就是!”
李元恺撇嘴哼了声,扭头掀开帘帐就走。
宇文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朝荆元恒和辛世雄招招手,二人附耳上前,宇文述低语几句,二人点头下去安排。
于仲文和薛世雄相视一眼有些担忧,眼下大军外强中干,若是宇文述和李元恺再闹矛盾的话,对谁都不好。
“有请乙支将军!”宇文述坐回到帅位上,大手一挥意气焕发。
众将皆是抖擞精神,若真能收降乙支文德和他手下残军,功劳恐怕不比攻取平壤城小。
就算平壤已被来护儿取得,他们也可以向天子有所交代了。
~~
帐外,李元恺挎刀大步离去,正要翻身上马,只见几名宇文述手下的心腹军校簇拥着一名白衣文士装扮的高句丽人,往中军大帐而去。
李元恺眯起眼睛,那人就是乙支文德?
看着倒像是个文质彬彬的游学士子,身处敌营处之泰然,似乎是个人物。
乙支文德仿佛觉察到有人在注视他,循着目光望来,脚步略顿,朝李元恺微笑着拱手作揖。
李元恺抱拳,望着他们一行进入中军大帐,翻身跨上青骓马回营而去。
宇文述和乙支文德具体怎么谈的,李元恺并不知道,只知他们似乎相谈甚欢,宇文述还摆酒与七位主将一起款待乙支文德。
两日后,李元恺在自己的军帐来不停地踱步,心神有些不宁。
乙支文德这个时候来降,着实有些蹊跷。
他已经派窦师武去打探了,看看中军大帐里究竟谈了些什么。
“来了来了!~”王君廓朝帐外瞟了一眼,见到窦师武下马匆匆跑来。
“怎么说?”李元恺急忙迎上去。
窦师武歇了口气忙道:“宇文总管已经答应了乙支文德的请降!他带来了消息,说是来护儿将军已经将平壤城团团围住,只是水军缺乏攻城器械,一时间难以破城。乙支文德愿意出面帮助我军诈开平壤城门,生擒婴阳王高元献给陛下!”
“噫?这是好事呀!乙支文德率军倒戈,这样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平壤城!”王君廓笑道。
谢科默不作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北宫岚坐在角落,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实则竖起耳朵将李元恺和他手下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李元恺思索片刻,又问道:“他们还说了些什么?乙支文德现在何处?”
窦师武道:“乙支文德提出想要参观我军大营,宇文总管欣然同意,带领他在中军转了一圈。然后乙支文德以安抚降军为由,请求先一步离去,他请宇文总管率军前往平壤城以北三十里处接收降军,并且答应为我军提供粮草。今晨一早,乙支文德已经出大营往南走了,是张谨和赵孝才二位将军送行。”
“乙支文德知道我大军缺粮?”李元恺眉头挤在一起,心中隐隐不安。
窦师武点点头:“行军长史刘士龙建议宇文总管向其索要粮草,以测其诚意。乙支文德满口答应,又见我军将士多有疲惫之色,便说等到两军汇合,他定会奉上粮草并且犒劳我军,然后相约攻城!”
李元恺越听眉头越紧,刘士龙如此一说,乙支文德怎能不知大隋军中缺粮?
这种军中隐情,怎能轻易让外人知晓?宇文述实在太疏忽大意了。
“不对!不对~”李元恺脑子里嗡地一声,面色一变低喝。
众人皆朝他看来,只见李元恺神情不安地呢喃道:“乙支文德这个时候来降,其中恐怕有诈!虽说他手下兵马七战七败,但我们都知道,这些胜利都是小胜,他的兵马根本没有伤到筋骨!如果他要降,又为何要让宇文述将大军领到平壤以北三十里?他为何不留在我军中,而是要先行一步返回?他的那些借口,说不通!”
窦师武挠挠头,不解地道:“将军之意,乙支文德是在诈降?”
李元恺沉吟不语,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浓。
王君廓揪着大胡子闷声道:“如果乙支文德诈降,那么他让我军继续南下,恐怕就是不安好心了!”
谢科抱着胳膊,忽地睁开眼沉声道:“此事关键就是来护儿将军的消息!如果他所说是真,在后有追兵前无去路的情况下,投降应该是真。但若是来护儿那边的消息有假,则此番投降必定有诈!”
窦师武皱眉道:“可是来护儿将军那边已有十几日没消息传回,也不知是怎地...”
李元恺眼里划过一丝厉色,决断道:“不行!我要亲自去找乙支文德问清楚!若发觉他有半点问题,杀了他,绝对不能让此人回去!”
“王君廓速点五百骑在营外列阵等候!”
王君廓应了声就下去准备。
窦师武忙道:“可是荆元恒和辛世雄两支大军一左一右将我军看管住,必定是受了宇文总管的命令...”
李元恺挥手喝道:“他们交给你去摆平!我先去追乙支文德,等回来再说!”
说罢,李元恺挎刀匆匆离帐,骑上青骓马冲到营门口,带着王君廓和五百骑就往南边追去。
窦师武苦笑了下,硬着头皮上前招呼气急败坏从左右两座大营赶来的荆元恒和辛世雄。
李元恺和王君廓率领五百轻骑往南追出二十余里地,始终不见乙支文德的踪影,泥泞道路上的马蹄印记倒是一直存在。
在一处山道岔口,经过辨认地面上留下的马蹄印后,李元恺率军走了其中一条。
待到追兵远去,山坡上,一处绿荫掩映的隐蔽地方,树枝草叶一阵晃动,钻出了两个人影,探头探脑地朝山下道路望去。
“嘿~将军~您可真是神了!您怎么知道隋军会派人来追?”
其中一个精瘦老汉正是那摇撸的艄公,此刻一身黑衣小厮的装扮,啧啧称奇地嘀咕道。
乙支文德站起身,抖抖长衫,笑道:“隋军里还是有聪明人的!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那少郎就是赫赫有名的辽东神将!果然厉害!如果隋军统帅是此人的话,我高句丽国就真的危险了!只可惜...呵呵...”
老汉瞪了瞪眼睛惊呼:“小的在辽河时,就听过辽东神将的威名,那可是杀死契丹魔神大贺摩延的神人呀,没想到如此年轻!”
乙支文德笑了笑道:“行了,去山后把咱们的马牵来,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须得尽快赶回去!”
老汉应了声,颠颠儿地顺着一条蜿蜒小径绕到山后,牵来两匹马,两人两骑从另外一条道路驾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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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恺回到大营的时候,已是黄昏,追出三四十里地,依然寻不到乙支文德的踪影。
顾不得歇息,李元恺先让王君廓领着弟兄们下去休息,他独自一人赶到中军,要求面见宇文述。
中军大帐却被宇文述的亲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摆明了不让他踏入大帐一步。
李元恺大怒不已,正要闯帐,于仲文和薛世雄急忙赶到拦住了他。
“李将军不可!宇文总管下了死令,只要你敢闯,就视同犯上作乱,要将你就地格杀!”于仲文长吁短叹地劝阻道。
薛世雄也无奈道:“李将军回去吧!纵有不满,还需听令行事!”
李元恺大急道:“二位将军,非是我要胡作非为,军情紧急,我大军危在旦夕,乙支文德名为投降,实则是深入我军观测虚实,诱敌深入!绝对不能再继续南下了,否则敌军一旦反扑,我大军粮草不济,必定军心大乱!”
“这...”于仲文和薛世雄相视苦笑,于仲文叹道:“我们也觉得贸然相信乙支文德一面之词太过冒险,都劝宇文总管再派人打探来护儿那边的消息。可惜...宇文总管坚持认为乙支文德是诚心归降,已经下令大军明日一早启程,奔赴平壤!”
“什么?!”李元恺咬牙愤怒不已,望着中军大帐前严阵以待的亲兵,扯着脖子大声怒吼道:“宇文述!若不及早退兵,我大军必有覆灭之祸!宇文述!你这是要带着我大隋儿郎往火坑里跳!”
李元恺大骂宇文述的声音在安静的大营里传出很远,可惜无人敢响应他,也无人回应。
李元恺拳头攥得咯咯响,恨不得冲进去暴揍一顿宇文老儿。
只可惜,就算他把刀架在宇文述的脖子上,那混蛋也绝对不会退兵。
一旦闯帐和总管亲兵发生冲突,宇文述就有处置他的借口,而他的反抗,势必造成亲兵队伍的伤亡,闹到最后,不论如何都是他讨不了好。
李元恺盯着大帐看了半晌,深吸口气,死了逼迫宇文述退兵的心,朝于仲文和薛世雄重重抱拳,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苦笑了下,转身跨马离去。
于仲文和薛世雄相视摇头叹息。
大帐里,宇文述透过缝隙将外面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见到李元恺退去,冷哼一声,打着哈欠准备安心歇息。
半夜的时候,李元恺手下三万兵马拔营起寨,安静地离开大军驻地。
荆元恒和辛世雄闻讯赶来想要阻止,却见李元恺全身甲胄,提着擎天戟亲自押后,只是冷冷一扫二将,二人便不敢再多言,眼睁睁看着李元恺大军离营。
禀告宇文述以后,宇文述只是冷笑,并未下令追击,在他看来,现在局势已明,有没有李元恺手下兵马,都无关大局。
天明之时,剩余八支大军按计划启程,浩浩荡荡往南而去。
山岗高地上,李元恺和北宫岚站在此处,默默望着大隋军队如长蛇般蜿蜒南去。
“既然你决定离开,为何不干脆率军北返?还要跟着他们作何?你怕回去受到大隋皇帝责罚吗?”北宫岚蹙眉问道。
李元恺苦笑了下,幽幽叹道:“非是怕皇帝怪罪,只是我大隋三十万精锐府兵在此,他们都是我大隋儿郎,若是因宇文述一人之失,致使如此多大隋勇健埋骨他乡,我心中不安呐!”
北宫岚瞥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沉重,抿抿嘴没有说话。
李元恺低叹呢喃道:“罢了,但愿我猜测的一切都是多虑,万一情势有变,希望我这三万人能做一支奇兵...”
山岗背后,另外一条艰涩难走的山路上,李元恺的三万兵马正紧紧跟随在大军侧后,始终保持着五六里的距离,共同朝着平壤城方向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