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的时候,来护儿水军在平壤城遭伏大败,还有宇文述九军萨水惨败的消息,相继传回辽东六合城。
隋军原本就低落的士气更是一片惨淡,厌战情绪越发高涨,将士们都在呼吁着撤军返回。
大隋朝廷,从天子杨广到朝臣,皆是一片震惊哗然,急忙派遣人马多方打探,确认消息的真伪。
四大城里的高句丽军队开始疯狂反扑,甚至夜里打开城门,突袭围城隋军,虽未成功,却给隋军造成极大伤亡。
从将帅到朝臣官员,无一不想撤军,他们默许大隋将士们天天吵闹,希望天子能够早日下定决心。
杨广不信邪,他不相信纵横天下的大隋军队会在小小高句丽国境内,遭遇如此惨重的失败。
杨广严令继续围城,严禁军中朝堂议论有关撤军的话题,违者一律严惩。
杨广不甘心,他还想等等,等确认这两个消息的真实性。
八月初五,宇文述率领两千七百名南下隋军狼狈逃回六合城。
九大将军,三十万大军南下,归来者却不过宇文述和于仲文,兵士两千七百余人。
张谨和崔宏晟也死在逃亡路上,李元恺和薛世雄下落不明。
按照宇文述哭诉,李元恺不遵帅令,擅自带兵脱离大军,也要对这场惨败承担一定的责任。
杨广又惊又怒,一面惊慌失措地下令撤军,一面迫不及待地宣布了对宇文述和于仲文的处置。
将二人罢官免职夺爵,革为庶人。
朝臣们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天子在急不可待地推卸掉责任,将这场大隋立国以来遭遇的最大失败,归咎于宇文述和于仲文的无能上。
杨广在观风行殿怒火冲天地大骂二人,朝臣们雅雀无声,大隋的将士们更是把宇文述骂得一文不值。
惨败的怒火,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宇文述,也需要有人来为这场国朝大败负责任,承担天下悠悠之口。
隋军仓惶撤过辽河,渊氏父子趁机追击,在辽河东岸再度大败隋军,杀敌数万。
一场万民瞩目,举国征伐的大战,以大隋惨败的结局落幕。
辽河以东,隋军丢下了大批的军资器械,以及过半阵亡将士的尸骨...
杨广逃回辽东郡以后,一刻也不停地下旨返回洛阳。
其余数十万隋军,则暂时驻扎在涿郡,等待后续诏令。
至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李元恺和薛世雄,朝野议论纷纷,宇文述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必定死在了萨水,也有不少人相信。
卫玄鱼俱罗苏威等朝堂大臣将帅,则持质疑态度,辽东三镇镇将则坚信李元恺绝没有战死。
只是他们人微言轻,连杨广的面也见不到,无人会在乎他们的呼声。
杨广虽然将信将疑,他也觉得李元恺命大,不会轻易战死,但距离萨水惨败已过一月,仍然不见其下落。
杨广当然不会因为李元恺失踪,就耽误他返回洛阳的行程。
他只是命辽东太守房彦谦,和三镇镇将全力搜寻李元恺的下落,一旦有了消息,务必第一时间上奏朝廷。
程咬金点子多,思前想后,他偷偷去了一趟契丹老营,见到了新任契丹汗大贺摩会,请求摩会派遣契丹人在扶余城,和粟末水等靺鞨人领地找寻李元恺的下落。
八月十一,就在大军撤出辽东郡不久之后,契丹人果然在粟末水下游,伯咄部的领地发现李元恺的行踪。
大贺摩会亲自率人接应李元恺一行,将他们平安送至泸河镇。
一回到泸河镇,李元恺就病倒了,病得很重,他这副身子长这么大,除了受伤以外,还是第一次病的如此厉害,几乎是不省人事。
程咬金忙着找寻大夫为李元恺治病,房彦谦则上书朝廷,将李元恺和薛世雄归来的消息上奏天子。
薛世雄率领三万死里逃生的隋军返回涿郡,汇合大军驻扎。
临行前,泸河镇外,三万跟随李元恺出生入死,辗转数千里才返回辽东的隋军将士,列阵齐声高喝,高举狻猊战旗,怒吼“隋军威武”的口号,来表达心中的感激和祝福。
九月初三,杨广圣驾返回洛阳。
十月初五,在北宫岚悉心照料,并且卧养了将近两个月后,李元恺这场大病终于是痊愈了。
入了冬,辽东的气温降的很快,天早早地开始下雪,由零星雨夹雪渐渐变成了足以模糊视线的大雪纷飞。
李元恺穿着一身厚皮裘,戴着毛绒绒的裹头,一个人坐在城外的高岗上,一动也不动,任由雪花堆落在身上。
他凝视着模糊视线远处的马场,心里惦记着青骓,天冷了,不知道那小家伙可有找到栖身的地方,不知道它会不会在山林里遇到野兽...
李元恺心头泛起一丝酸楚苦涩,青骓一定很痛恨自己吧,它是一匹有灵性的神驹,它一定对自己很失望...
李元恺手里捏着一份诏书,那是杨广在半道上接到他还活着的消息后,亲笔书写的一封诏命。
字里行间,似乎可以看出杨广对于他还活着的消息,由衷的感到喜悦,让他病愈以后,即刻启程回洛阳。
晋爵北平侯、官拜正四品右备身府郎将、加正五品朝请大夫衔,便是他现在的一连串头衔官职。
连带着荫庇家人,奶奶周白桃晋为正四品襄国郡君,母亲封为正五品安阳县君。
这份封赏不可谓不重,李元恺心里明白,这是杨广对他自去年入辽东以来,所立一系列功劳的赏赐。
也是因为,他似乎是左军乃至整个征辽大军中,唯一没有犯过错的将领。
杨广急于用他的功劳,当作这场失败的伐辽之战的一块遮羞布。
纵观这场大战下来,右军统帅卫玄及麾下将领,基本没犯过大错,左军则唯有他,堪称有功之臣。
皇帝一方面摆出一副严惩宇文述和于仲文来为战败背锅的架势,一方面大肆褒奖卫玄和李元恺的功劳,很轻易地就将朝野和民间的舆论引到了战败主帅宇文述的身上。
表面上看来,这场国耻大败,似乎跟当皇帝的没有半毛钱干系。
除了李元恺的这份重赏诏书,卫玄和右军将领基本都获得提拔和重用。
李元恺面无表情地随手将诏书叠起塞进革带里,不管杨广再怎么甩锅,也改变不了数十万大隋儿郎埋骨他乡的事实,改变不了这场由他主导的谋国之战,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的耻辱之作。
李元恺心中叹息,果然,历史大势是无法轻易改变的,哪怕他有心推动结局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但真正身入其中时,他才真切体会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倒不是想替杨广挣得多少脸面,只是希望大隋的儿郎不要白白送了性命。
只可惜,他办不到,连自己都差点死在了乙支文德的天罗地网之下。
“老李!老李!~”
城外响起了程咬金的破锣嗓门,几匹快马朝他这边跑来,在大雪纷落,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留下一连串印记,但很快又被雪花覆盖。
李元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朝下望去:“老程,我再坐一会就回去。”
程咬金驾马冲到山岗下,勒马停住,兴冲冲地朝身后指去:“老李!你快看!那是什么!”
李元恺疑惑地望去,骤急的雪花模糊了视野,他隐约见到有两匹马从远处跑来。
其中一匹黑马上坐着人,隐约像是大贺摩会,另外一匹马...
“唏律律~”
一声熟悉的嘶鸣,宛若带着撕心裂肺的呜咽声,乍响在北风萧萧的天地间。
李元恺僵硬的脸上一点点绽放惊喜:“...青骓...是青骓!”
“青骓!”李元恺大吼一声,又是一声回应他的马鸣声,宛若龙吟!
两行热泪滑过面颊,李元恺纵身一跃跳下山岗,坐的久了脚有些麻,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雪地里。
青白色的身影渐渐出现在眼前,青骓口鼻喷着白气,睁着一双清泉水润的大眼眸,小心翼翼一点点靠近。
李元恺踏前一步,青骓似乎有些害怕,惊慌地跳起蹄子朝后退了退。
“青骓...对不起...”李元恺颓然长叹,心里满满愧疚。
青骓晃了晃脑袋,打了个响嚏,低着头四处嗅嗅,似乎犹豫了好一阵,才一点点朝着李元恺靠近。
它嗅到了数息的气味,怯怯地一点点接近。
李元恺摊开掌心,青骓探着脑袋,伸出冒着热气的温热舌头,轻轻舔了舔。
李元恺喜极而泣,保住青骓的脖颈,呜咽着大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青骓仰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大眼里流出泪,脑袋往主人怀里拱了拱,舔舐他脸上的泪痕。
程咬金咧着大嘴哈哈大笑,大贺摩会翻身下马,走过来笑道:“李将军,其实青骓一直跟在你们身后,它没有离开你。但是它心里害怕,我的族人找到它后,过了很久它才开始进食,等到它的情绪稳定了,我才将它送回来。”
李元恺抹抹眼睛,感激地道:“谢谢你,摩会,我和青骓的命,都是你救的。”
摩会微微一笑,右手抚胸前躬:“李将军言重了,摩会能有今天,全赖李将军支持。”
二人相视大笑,李元恺依照胡人礼节,重重和他拥抱了一下。
二十出头的摩会已是长成铁塔一样魁梧的大汉,身为契丹汗,乃至辽东最有势力最强大的胡族首领,摩会增添了几分杀伐果断的威严气度。
李元恺比摩会矮了半个头,只是身形的粗壮上丝毫不逊,两名纵横辽东的汉子大笑着拥抱。
这可能是近二十年来,契丹部族和辽东汉人势力最亲密友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