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嬷嬷换了衣裳进来,见小姐临窗背立,身形单薄,一人一窗笼在淡淡的光晕之下,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
杜嬷嬷眼眶一热。
她仿佛又看到了六年前,小姐立于竹林深处,那抹与夜色融为一体,散着无穷孤寂的背影。
“小姐,夜了,明日还得早起。”
杜嬷嬷轻轻走上前,揽住了慕晚珂的肩。
慕晚珂就势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莞尔一笑,“嬷嬷,这世上的男子想功成名就,为何牺牲的却是女子?”
杜嬷嬷叹道:“小姐,那是因为咱们女子活得苦,活得累,活得身不由己。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从来没有一刻能从了自己的本心。”
慕晚珂一双星光水眸,幽远深邃,久久未曾说话。
如慕晚珂所料的一样。
慕府的男人装得像无事人一样,该外出应酬的应酬,该与姨奶奶厮混的厮混,该侍候郡主的侍候,一切平静的如夏日的湖水,没有丁点的波澜。
慕晚珂瞧着被蒙在鼓里的太太和慕怡芷,越发觉得这慕府面目可憎。
敌不动,我不动。
她不动声色的静观事态的变化。
上元节如约而至,按着南边的规矩,这一日女眷必要去庙里上香祈福,求这一年顺顺遂遂。
夫人这几年每逢初一,十五,总要吃斋念佛,因此即便是到了京里,也按着南边的规矩行事。
慕晚珂因痴傻的缘故,从没有一次是跟着去的。
故这一日被叫着去上香时,她还愣了几下。
这一日,慕府的女眷起了个大早,天蒙蒙亮时,十几辆马车鱼贯而出,往燕山驶去。
“京中香火最旺的地方,从来都是燕山上的延古寺,听说这里的菩萨求什么应什么,十分灵验。六岁那年,我随祖母在京中过年,去过一回,这些年便再没去过。”
慕晚珂听着二姐的絮叨,低下头极时的隐去了眼中的不屑。
她多活一世,连黄泉路上的孟婆都见过,自不会信这些神佛之说。更何况,一个家族的兴衰并不是烧几柱香,在佛前拜一拜就能决定的。大厦将倾时,就是神佛也难救命。
慕怡芷说了半日,见六妹慕晚珂没甚反应,正要问上一问时,瞥见她眼底的一抹青色,以为她昨夜没有睡好,体贴的将毯子往她身上盖了盖,不再说话。
“真要这么灵,二姐今日需好好拜一拜,求佛祖赏二姐一个好姻缘。”慕晚珂忽然出声。
慕怡芷身子一颤,眼中喷出怒火来。
这高家简直不要脸,竟然敢让冰人再次上门,明明祖母已把话说死,偏偏还不甘心。
慕晚珂凝视她良久,不遮不掩道:“二姐放心,我定会护你左右。”
慕怡芷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打乱了思绪,看着慕晚珂一本正经的小脸,她再忍不住笑了起来。
“得了,得了,你别别给二姐闯祸,就算是阿弥陀佛了。我的事,夫人自会作主,哪用得你护着。”
慕晚珂指尖一颤,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车行一个时辰,已到燕山脚下。通往延古寺的路,只一条山道开拓的路面,以碎石铺成,虽比一般的山地平稳、宽阔,却只能容一辆人马车前行。
山道一边是小树林,另一边则是陡峭的山地。
今日正月十五,大户人家都会来延古寺进香,因此上山的马车,排成了长龙。
慕府的马车在山脚下等了半盏茶的时间,方才轮到上山。
马车在寺门停下,众人各自下车,入了寺内。
慕晚珂学着二姐慕怡芷的样子,脱下帷帽,抬眼打量,眸色闪过波澜。
五年未来,这延古寺依旧是古树参天,佛塔林立,翠竹环绕,只是这香火,瞧着比五年前又旺了许多。
小僧弥引着众人入大殿,闫氏一脸虔诚,双手合拾,嘴里念念有词,开始参拜菩萨。
其它人也学着她的模样,个个神情严肃,静拜不语。
慕晚珂未曾下拜,只怔怔的看着菩萨微微含笑的脸出神。
尤记得梅府出事前半个月,母亲带着她来延古寺上香,母亲匍匐在菩萨脚下,一向含笑的脸上有了几分肃穆。
母亲行医之人,从不信佛,那日她一个一个菩萨拜过去,虔诚的如同信徒。
慕晚珂当时心里记挂着一人,未曾发现母亲脸上的哀色,只顾着自己的情绪。可如今细细想来,一切都有征兆。
可惜的是,母亲的头磕得再虔诚,那菩萨依旧高高在上,脸上带着怡然的笑,俯视人间众生。
众生的一切苦难在她眼里,不过是该历的劫。既然是劫,又何必再拜。
更何况劫在心中,无解。
慕晚珂朝菩萨投去冷冷一眼,头昂得高高。
大殿之上,共有菩萨罗汉十二位,闫氏领着众人一一拜过去。慕晚珂见众人一心向佛,无人注意到她这个混水摸鱼之人,遂悄无声息的抬脚走到外间等候。
刚站稳,却见几个衣着鲜亮的婢女簇拥着一位若柳扶风的女子,款款而来。
是她?
那女子穿一件绣折枝花卉月白色缎子圆领直身袄,披着竹叶青镶金丝凤纹大毛斗篷,眸含春水清波流盼,香娇玉嫩艳比花娇,一只碧玉龙凤钗展翅欲飞。
六年未见,她还如当年那样,一颦一笑动人心魂。
慕晚珂如遭雷击,垂首后退数步,隐在了人群中,只是她隐的再好,红唇仍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玛瑙觉察到小姐的不对劲,忙凑上前问道:“小姐,这是哪家的小姐,模样真真好看,那通身的气派简直……”
“小姐?”慕晚珂不敢置信的定睛一看,那女子果然梳着小姐的发髻。
她心中起疑心。
一晃六年过去,豆蔻年华的她今年应该满十九,在这当世,已属于老姑娘。为何还没嫁出去?
“你们连她都不知道啊,她是英国公府嫡出的八小姐,月月十五,都要来进香参佛的。”
长长的睫毛半垂下来,慕晚珂心中一动,笑道:“这位大姐,八小姐瞧着年岁也不小了,为何还待字闺中。”
那妇人吃惊的看了慕晚珂一脸,道:“听你的口音,是从南边来的,怪道你不清楚这里头的事情。她六年前便订婚了。”
六年前?
那就是京城翻云覆地的那一年。
慕晚珂心跳加速,“为何一直拖到在?”
“这你们就不懂了。八小姐信佛,延古寺的老和尚替她算过,必要过了双十年华才能成婚,若不然,就有性命之忧,所以一直耽误到现在。”
慕晚珂神色渐渐凝重,有些不大情愿的开口,道:“夫家是哪一家?”
“夫家是兵部尚书府霍家。”
慕晚珂浑身一颤,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如纸。
玛瑙瞧着不对,忙上前扶住了,急道:“小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慕晚珂摆摆手,强笑道:“无事,这山风吹得我有些头晕,歇会就好了。”
玛瑙忙替她笼了笼披风,关心道:“小姐,我们还是往殿里去吧,这里的山风太大了,会着凉的。”
“殿里人多,透不过气,咱们往边上站站。”
慕晚珂掩住所有的心绪。话未说完,一道锐利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她的身上。
慕晚珂抬眼去瞧,数丈之外,一青年男子穿着宝蓝色菖蒲纹杭绸直裰,披着灰鼠皮的大氅,深邃的目光正向她看来。
慕晚珂心中微滞,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视线。
早知道有她的地方,必定也有他。
只是未曾想到,六年不见,当年孤傲青涩的少年,已然长成俊朗出尘的男子。
“立峰,磨磨蹭蹭做什么呢,还不快些?”婉转悠扬的声音,如黄莺出山,在慕晚珂耳边响起,她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的嵌进了肉里。
“今儿人多,我不进去凑热闹了,在外头等你。”男子的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柔色,还有一丝高傲。
比着六年前,这声音少了一些轻浮,多了一些沉稳。
慕晚珂慢慢移开了脚步,向边上走去。
玛瑙跟过去,低声呢喃道:“小姐,这两人长得好像啊!”
“他们本来就是一母双生,又怎会不像?”
“小姐认识?”玛瑙惊奇道。
“嗯!”慕晚珂语气淡淡,不愿多说。
玛瑙不知内情,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两人的背影,自顾自道:“英国公府,那不是邬贵妃的娘家?”
慕晚珂睨了她一眼,脸沉了下来。
大庭广众之下言多必失,这丫头有些口无遮拦。
玛瑙自知失言,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吓得不敢再说话。
慕晚珂不去理会她,径直走到一棵百年大松底下,望着满山的翠色,默默的伫立无语。
终于又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