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厅堂里,已罢好了热茶点心瓜果,两张熟面孔一左一右端坐着。
慕晚珂心中一动,看来石松与周煜霖已然谈妥。
她朝那两人福了福,轻巧的坐在一旁。
“姐夫,你也坐。”
石松正欲离去,听慕晚珂唤住了他,却没有擅自坐下,而是含笑向煜王看去。
“都是自家人,坐吧。”周煜霖低声道。
各自坐定,厅里顿时一静。
慕晚珂轻轻咳嗽一声,打破沉寂,“王爷。”
“亭林,”周煜霖眉头一皱,扇子一摇,迅速打断。
呃?慕晚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晚晚,我上回不是说吗,唤我亭林。”周煜霖的声音有些闷。
怎么总记不住,这样的记忆力,如何跟他做大事。
太不像话了。
“噗!”江弘文一口热茶没含住,喷了出来,直勾勾的看着周煜霖。
什么时候,你们的关系突飞猛进到了这一步。
慕晚珂微微红了脸颊,舒了舒眉头,仍旧唤道:“王爷。”
“亭林!”周煜霖脸皮厚厚,声音中带着坚定,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慕晚珂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心里恨不得上前咬死那厮。
不叫你一声“亭林”,你会死啊!
时间一点点逝去,慕晚珂红着脸咬牙不语,偏那周煜霖目光灼灼看着她,一脸的期盼。
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样,慕晚珂只能硬着头皮唤了一声:“那个亭林……”
“哎……”周煜霖长长应了一声,脸上笑眯眯道:“晚晚有何吩咐?”
此时,连阿尹都恨不得拿茶水泼主子脸上。
不要脸,太不要脸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威逼六小姐。
江弘文拿眼睛去瞄阿尹。你倒是泼啊,别只在心里说说。
阿尹赶紧垂下眼睛。七爷你太坏了,自己不泼偏怂恿我,我这脑袋还想顶在脖子上娶媳妇呢。
石松见众人神色,心下暗暗吃惊。
晚珂和煜王如此称呼,看来关系不一般啊。
屋子里的暗流涌动,慕晚珂的脸色变过几变,道:“确有一事想要麻烦。想请王……亭林帮着找一下当年户部造册之人。”
周煜霖眉头一挑,收了戏谑笑色。
户部造册之人?这慕晚珂想做什么?
他淡淡一笑,道:“这个……有些难度,不过我愿意一试。”
虽然话说的谦逊之至,但慕晚珂手里的茶水,还是忍不住想泼过去。
“晚晚还有别的事吗?”
慕晚珂脑海里浮现八个大字,虚情假意,人面兽心。
她嗔怪的瞪了一眼道:“还想请教王爷一件事。”
“但说无防。”周煜霖觉得逗弄她很好玩。
这女子一向清冷,偏偏叫“亭林”时,羞得面红耳赤,实在让她忍俊不禁。
“我姨父程九先死于刀下,后死于火中,王爷,那么别的人呢?”
此言一出,厅里哑静无声。
石松不可置信的瞪着慕晚珂,脸上惧是惊色。
慕晚珂咬了咬唇瓣。
自那日被简威这么一点拨后,她豁然开朗,心中久久未曾解开的谜团,一下子清晰起来。那是她从来不敢触碰的回忆,如今细细想来,其实一切早有征兆。
那几日祖父总把自己关在书房,母亲与祖母也失去了往日的开朗。父亲早出晚归,大部份的时间都在程家。
她浑然不知,只思虑着该把自己藏身何处?
霍子语每个月有三天的休沐时间,回来的头一件事,便是来梅府找她。她与他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把自己藏起来,让他来找,等成亲前,看两人胜负谁多,输的那个,以后一辈子要听对方的话。
这个游戏已经玩了两年,因为霍子语对梅府了如直掌的缘故,已落后五回,心里有些着急,于是绞尽脑汁想找个隐密的藏身之处。
那一日,她在府里转悠了两天后,终于被她找了个安全又隐秘的所在。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梅府中门后面有颗梧桐树,枝叶繁盛,人往里面一躲,谁也找不着她。
她得意的想,凭你霍子语再聪明,也不会想到我就在正门口。
她藏在树上等啊等啊,心下有几分担心,又有几分得意,不久便晕晕欲睡过去。
这一睡,天地变色。
待她醒来时,梅府已经火光冲天,她惊得从树上掉下来,连滚带爬冲进火里,却被那熊熊大火逼退了出来。
她跪倒在地,叫的撕心裂肺,却没有一个人应她,偌大的梅府,除了火光霹雳啪啦,再无一丝声音。
心中被生生挖了一块,鲜血淋漓,她想纵身一跃,与父母兄弟共赴生死,却又牵挂着那个如玉的男子。
谁又知……
静寂许久的大厅里发出幽幽一声叹,似感伤,又似凄凉。
这叹让所有人心神一凛。
只见慕晚珂端坐着,一身海棠红刻丝褙子,艳丽不失淡清雅,与她身后美人瓶里的桃花几乎浑为一体。头低垂着,耳边几根碎发调皮的落下,映衬着那张肌肤胜雪的脸,越发精致。
美得张扬,又很别致。
周煜霖微微低下头,这才发现她的眼神游离空洞,仿佛灵魂已飞往别处,只剩一个躯壳。
灵魂不在吗?这种感觉让周煜霖没由来的很不舒服,正要开口时,却见她眼中蒙上了一层晶莹。
周煜霖的胸口被狠狠的撞了一下,沉声道:“晚晚……晚晚……”
慕晚珂茫然抬起头,如水的目光看向赵璟琰,下意识道:“王爷,何事?”
赵
周煜霖见她神魂归位,也不计较这一声王爷了,当下便柔声安慰道:“你不必太过悲伤,事实上我瞒着你,也是为你好,毕竟……”
慕晚珂陡然睁大眼睛,颤着声道:“这么说来……他们……他们……”
周煜霖深吸一口气。
没错,梅家一百零六条人命,连同几只畜生,都是一刀毙命。他之所以只说程九,因为程九的功夫超群,连他都逃不脱这一劫,旁人可想而知。
眼泪含在眼眶中,凝着不落,慕晚珂死死的拽着手中的帕子,忽然起身道,“对不住,失陪一会。”
她一步一步走出去,瘦小的背影,孤寂,清冷,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微风一吹,慕晚珂已将泪逼了进去。
原来,她的父母兄弟并非命丧火海,而是在之前已被人一剑毙命,自己藏身树上,躲过一劫。
梅家治病救人,从不与人结怨,到底是谁如此心狠手辣,一刀杀人不够,还要让梅家人遭烈火焚烧。
慕晚珂红唇紧咬,恨意自胸口而出,眼中的怒火似要灼伤这春日的园子。
周煜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眼前的女子,背影纤瘦,雨后的阳光酒在她的身上,却还有冷意倾出,那阳光像是无论如何到不了她的心底,暖不了她一丝一毫。
这样的慕晚珂是他从未见过的,周煜霖只觉得一颗心揪得生疼。
他把扇子一收,正欲起身踱到她身边安抚几句。
慕晚珂已然转身走进来,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周煜霖心脏猛的一缩,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的悲伤只短短的一瞬间,然后便恢复了平静,如同一个世故的妇人,把所有的心绪都掩在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眸下。
可她……也不过是个十四岁尚未及笄的女子啊。
“亭林,一剑毙命,必是高手所为,且一百零六条人命,必要十几个高手一同发难。我想请问,当世之世,有谁能有如此实力。”
问的好!
如此悲痛欲绝之下,还能一针见血的看出问题所在,果然是个极通透的人。
周煜霖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当世之世,能有实力养那么多暗卫高手的,不外乎京中那几个人,但没有一点根据。晚晚,空口无凭啊。”
慕晚珂定定神道:“是人做的,就总会留下些许痕迹……或大或小,或多或少,只是有些蛛丝马迹不为人注意罢了。亭林?”
周煜霖一愣,忙道:“你说。”
“你既让我唤你一声亭林,想必是把我当自家人的,我希望梅,程两府的案子,你放在心上。只要查出凶手中谁,万花楼,宝庆堂愿归你名下。”慕晚珂冷静地说。
周煜霖目光一紧,颇有些动容道:“不必如此,就按咱们从前所谈。这些日子之所以不动,实在是因为动一发而牵全身,不能轻举妄动,动则必有章法。”
慕晚珂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她太清楚这里头的难处了,若不然她也不会苦谋六年。
而此时她进京,尚不过三月。
周煜霖放柔了声音道:“凡事从来都是心急吃不着热豆腐。你行医之人,最懂循序渐进。之前我不把梅府这事合盘托出,也只怕你听了受不住。造册之人,我会派人细细查察,只要他还活在当世,就一定能找到。”
慕晚珂因听闻梅家的惨案,故而乱了心神,如今被周煜霖这样一说,当下便冷静下来。
“如此便辛苦亭林你了。”
“你替我赚钱,又给我举荐了如此得用之人,这点辛苦算什么。”周煜霖瞬间又恢复了那个纨绔王爷的调调。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阳光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