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慕晚珂接过翡翠递来的茶水,一口饮尽。
“小姐今儿的行事,是不是太急了些?”翡翠问得小心翼翼。
慕晚珂放下茶盅,道:“翡翠狗急了才会跳墙,才会露出狐狸尾巴。这个吴华,并非心思正的人,他动了,才会对咱们有利。”
翡翠点点头,道:“就怕他起什么坏心思,暗中下黑手。小姐,以后多带个青叶吧。”
慕晚珂思忖片刻,道:“听你的,走吧。”
“小姐……当真要自省五日?”
“话说出去了,总该做到。”慕晚珂眸底含着清冷。
“这……”翡翠不解。
慕晚珂淡淡一笑,道:“翡翠,你家主子有持无恐。”
须臾,主仆二人在众目睽睽下,背着医包,扬长而去,惊倒了所有人的。
因是临时起意,珂府的马车还没有来接,她犹豫片刻,便让银针去街边雇了辆车。
忽然,一道阴影斜过来,挡在了她的面前。
“六小姐。”
慕晚珂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她撇过脸,故作没听到。
“六小姐想要在下死,动手吧。在下死后,请小姐出手救治家母。”
慕晚珂看着横过来的匕首,暗暗咬住牙根,抬眸,眼含恨意。
“霍子语,你就料定我不敢刺下去吗?”
霍子语镇定的回视着她的目光,声音如同一个正在引人堕落的恶魔。
“六小姐,你只管朝我心口刺下,我已经交待所有的事情,放心。”
慕晚珂一把抢过匕首,胸口不住起伏。
刺?还是不刺?
一刀刺下去,所有恩怨情仇,一笔勾销,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
可是她不甘,就这么让他死,太便宜了。
霍子语见她不动,眸睫一动,“如果这些还不够,再加一个梅来福,我想应该够了。”
“框挡”一声。
匕首应声而落,慕晚珂眼中一闪而过的怒火,瞬间熄灭在“梅来福”三个字中。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有持无恐啊!
“霍侍卫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子语看了她一眼,没有隐藏自己的意图,“六小姐,子语没有任何意思,只想恳请六小姐,替家母医治。”
“如果我说不呢?”
霍子语目色一暗,“那就对不住了,来福的身份,明日后,一定人尽皆知。”
这一刻,慕晚珂只觉得手脚有些发麻。
她后悔了。
当初福伯从京中入江南,不光一夜白头,摔断了腿,人更是老的不成样,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掩在胡须中,连慕二爷都没看出,这个驼背的老人,曾经是祖父跟前,意气风发的得意人。
后来有了金府,对外福伯以姓金姓自居,而她们从来唤他福伯,所以一直未曾留意。
不曾想……竟被他认出来。
霍子语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从最初的怨恨,震惊,平静,甚至连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都看在眼底。
她在意他。
那么,这一步棋,就走对了。
慕晚珂自嘲一笑,笑意冰冷,“霍子语,我倒不知福伯是何身份?”
霍子语见她陡然变色,不由一愣,苦笑道:“一个不应该存活于世的人,六小姐认为,他应该是什么身份?”
慕晚珂直视着她,目中的嘲讽之色更深,“看来,霍侍卫的本性六年不改,喜欢出卖他人,为自己换取利益。”
此言一出,霍子语的目光突然黯淡下来,一股莫名的悲怆从他的骨子里渗透出来。
“六小姐,请相信我,若不是为了家母,我绝不会……”
“绝不会出卖我表姐吗?”慕晚珂冷声打断。
霍子语薄唇动了动,任由悲怆慢慢的向外扩散,却咬牙不语。
慕晚珂轻轻叹了口气,讥笑道:“别装出这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让人瞧着,像是本女医威胁了霍侍卫似的。走吧!”
霍子语神色一松,喜道:“六小姐,我一定不会把来福的身世……”
“霍侍卫。”慕晚珂冷冷打断,是实在不想听到他虚假的谎言,“誓言这玩艺,从你口中说出来,我恶心的想吐。”
慕晚珂眸底含了刀锋,懒得再看一眼,转身离去。
风起处裙角轻拂,似一朵盛开的幽莲。霍子语眸光微闪,紧跟上去。
霍府的宅子,距离梅府的旧宅,仅一盏茶的脚程。
马车在后门停下,慕晚珂看也不看,跟着霍子语入了宅门。
渐渐的,她心底涌上不适。
并不是所有的故地重游,都会让人唏嘘感叹,心生留恋;偶尔也会锥心刺骨,痛恨无比。
穿过几条小径,再入花径,四周景致渐稀。
如果她没有辨错方向,这应该是西北角,霍府最最偏僻,荒凉的一处地方。
两人在一处院落前止步,霍子语推门而入,慕晚珂抬脚跟上,鼻尖隐有檀香味飘来。
她眉心一紧,只觉手上渗出涔涔汗意。院子很大,一应花草树木全无,一个丫鬟模样的人走出来。
慕晚珂眸光一闪,多看了丫鬟几眼。
素雪见来人,上前福道:“三爷来了。”
“母亲在哪里?”素雪皱眉,目光掠过慕晚珂的脸,道:“夫人在佛堂,不见人。”
霍子语脸一绷,大声道:“这是我请来的慕女医,医术了得,师从梅家,你速去回禀母亲。”
素雪颇有规矩的朝慕晚珂一福,道:“女医请稍等,奴婢先去回禀夫人。”
慕晚珂抬头,示意她自便。
素雪进屋,院里只剩两人,慕晚珂退后三步,转过身,与霍子语保持一段距离。
霍子语立于廊下,眼中微凉。
这女子倒是个性情中人,连眼中的厌恶,都不屑掩饰。
他哪里知道,慕晚珂并非不屑掩饰,而是无法掩饰。
一箭之痛,恨之入骨,既然无法掩饰,不如大大方方示之,反正她现在的身份是梅子陌的表妹,为表姐鸣不平,也在情理之中。
素雪去而复返,“三少爷,夫人说生死由命,无需医治。三少爷和慕女医请回吧。”
霍子语似早有所料,当即道:“你只与母亲说一句话,慕女医的表姐,是梅子陌。”
素雪身子一颤,深深看了慕晚珂一眼,疾步而去。
慕晚珂微微叹出一口气,掰着手指算一算,素雪也该有二十五岁了。
怪不得与六年前的风风火火相比,脚程已慢了许多。
“我的母亲,性子有些孤僻,一会有得罪的地方,六小姐看在她是个长者的份上,多担待。”
霍子语的声音,有些发颤,像天底下所有的孝子一般。
慕晚珂没有任何动容,只是安静的听完,表情满是玩味。
这一回素雪出来的速度,显然快了许多。
“三爷,夫人有请。”
霍子语又惊又喜,声音听上去有些兴奋,“六小姐,快,母亲请咱们了。”
慕晚珂没有马上抬步,而是环视了院子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自己的脚上。
时间悄无声息的流逝,霍子语和素雪狐疑的看着她。
怎么就不动了呢?偏偏又催不得。
许久,慕晚珂扬眉,抬步进了屋子。
屋子很大,却无光线,点着一支白烛,仅一床、一桌、一椅。
老旧大床上,半倚着一名妇人,神色隐在暗处,看不分明。
慕晚珂移步上前,轻轻扫过床上的妇人,心口突然揪作一团,疼痛无比。
她突然忆起从前她来霍家,苏氏还是当家主母,穿着华贵的衣裳,丫鬟婆子前呼后拥,如众星拱月一般向她走来。
“子陌,快过来,给伯母看看,有没有长高。”
她从不含羞行礼,而是扑进苏氏的怀里,用脸庞轻轻蹭着她的胸口,一股馨香袭来,那香味好闻极来。
苏氏亲热地与她执手而行,那份雍容的气度,无人可及。
慕晚珂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容镐枯,满脸皱纹的老妇人,与当年朱圆玉润的苏氏,是同一人。
眼底有泪只能生生憋进去,慕晚珂紧了紧袖中的手,却感觉不到疼痛。
苏氏缓缓睁开眼,眼中却无多少焦距,一只枯瘦的手伸出来,一通乱晃,霍子语忙上前抓住。
“母亲,别急,她在这儿。”
慕晚珂脚底一软,不由自主的问道:“她的眼睛怎么了?”
苏氏推开霍子语伸来的手,慕晚珂忍不住上前抓住了,颤着声问,“霍夫人,你的眼睛怎么了?”
苏氏抓到慕晚珂的手,慢慢平静下来,道:“眼睛有些模糊,老了,看不大清了。”
慕晚珂眼中的泪差一点夺眶而出,好在屋里晕暗,旁人看不清楚,也无须多加掩饰。
“不像……像……眼睛像……其它的不像。”苏氏心绪激动,语无伦次。
慕晚珂怕她看出更多,深吸一口气,反手扣住苏氏的手腕,三指扶了上去。
“别说话,别动。”
苏氏没有反抗,而是拿眼睛死死的盯着慕晚珂的脸,凑近了一点点打量。
这一诊,时间很久,久到一旁的霍子语忍不住低声问,“六小姐,如何?”
慕晚珂不知道要如何说,这样的脉,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刚满四十岁的女人身上。
她想到了四个字:灯枯油尽。
慕晚珂微一侧头,道:“无病。”
无病……这两个字,如惊雷一般,在霍子语耳中轰鸣而过。
他连连退后几步,母亲苍老、衰弱成这样,她竟然说无病,心底有怨恨浮出,目光渐冷。
“慕晚珂,梅子陌是我杀的,与我母亲无关,你是医者,当悲天悯人,济壶救世。母亲病入膏肓,你竟然说无病,你有没有一颗为医者的心。”
慕晚珂不答,只是神色平静的看着苏氏,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霍子语的斥责。
“你……出去!”苏氏猝不及防的开了口,声音一如当年般婉转温柔。
“母亲!”霍子语惊呼一声。
“出去!”苏氏加深了语气。
霍子语脸色铁青的看着慕晚珂,拂袖而出。
“六小姐见谅,这孩子脾性有些大。”
苏氏微微一笑。
慕晚珂摇摇头。
无病,便是无医,无医就是无治,苏氏的病,病在心中,病入骨髓,只能一日一日的拖日子。
倘若她配合,左不过三五年。
若是她不配合,也就两年的光景。
“素雪,去给六小姐沏杯茶来,不可太苦,加些蜂蜜。”
苏氏的话,自然而然的说出口,素雪和慕晚珂同时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