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垂如幕。
慕晚珂僵立于树下,犹如石化。
福伯立于她身后,欲言又止。
许久,福伯唤道:“小姐,夜深了,该歇了。”
慕晚珂回首,与他默默对望。
“我总算明白,简威为何越混越差,连糊口都难。”
一个太有原则的人,难在在世上立足。
福伯叹道:“老奴倒觉得他心存家国大义。”
“大义?”慕晚珂冷笑,“迂腐之至。我这人心中从无大义,只有报仇。”
福伯闻言,道:“小姐,有一点师爷说的在理,咱们还得从二奶奶的死着手。”
慕晚珂冷笑,“母亲的死,就算拿出来说又怎样,左不过慕二爷逼死发妻,另攀高门,忘恩负义罢了,还能……”
“小姐,小姐……小姐……”
声音由远及近,一声比一声急。
慕晚珂二人回首,只见简威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一只脚穿着鞋子,一只脚光着,手里还拿着只茶盅,一颠一颠的从跑过来。
“扑哧!”慕晚珂被他滑稽的样子惹笑,心底的阴郁一散而光。
“师爷这是做什么,是给我送茶来喝吗?”
简威这才发现手里捏着茶盅,随手一扔,上前一把抓住福伯的手,道:“你刚刚说什么?”
“什么我刚刚说什么?”福伯被他搞得一脸茫然。
“你刚刚插话时,说了什么?”
福伯莫名其妙的看一眼慕晚珂。
简威见他还不明白,突然大声道:“就是我和小姐刚刚说话时,你突然插了句话,那句话,你说的是什么?”
福伯脸上的茫然之色更甚。
“哎啊!”简威急了,摇着福伯的身子道:“我说‘老郡王有贤名’,小姐说‘贤名,从来都是给世人瞧的。’我说‘小姐说的对’,你接着说了句什么?”
“我说了什么?”福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个简威,深更半夜抽什么风,为了一句话,颠颠的跑来质问,走火入魔了吗?
“福伯说‘老郡王府这些年,唯一做得让人费解的事儿,就是把平阳郡主嫁进慕府,跌瞎了一众人的眼睛。”
慕晚珂的声音幽幽响起。
“没错,老奴说的就是这一句。”福伯总算是想了起来,转脸道:“师爷,我这话说错了吗?”
“没有说错,没有说错,一点都没有说错。”简威眼珠无神,推开福伯的手,一边走,一边低语。“哎,你这人,我没说错话,你巴巴的追来质问,有什么你不能明天再……”
“别吵,别吵,别吵我。”简威挠着头皮,突然蹲了下来。
慕晚珂看出简威的不对劲,朝福伯摆了摆手,走到简威身边,蹲下。
“小姐……”一道利光向他看来,福伯赶忙捂住了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许久,简威转过头,对上慕晚珂黑白分明的眼睛。
慕晚珂柔声道:“想到了什么?”
简威摇摇头,如实道:“我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想不通一件事。噢,不,是两件事。”
“什么事?”
“为什么二奶奶要去死啊。”
“还有呢?”
“老郡王干什么把郡主嫁给慕二爷?说不通啊?”
“怎么说不通?”慕晚珂循循善诱,
“哪里说不通?”简威又摇头,突然问道:“二奶奶的性子如何?”
慕晚珂一愣,姨母的面容如轻烟般慢慢聚拢。
“母亲性子刚烈。当年不顾家人反对,毅然绝然的远嫁到江南。就算所遇并非良人,仍一心为善。母亲生下我,明知我异于常人,仍教我读书识字,仍在我耳边读医书,从无一刻要将我放弃。”
“好,很好……”简威语无伦次。
慕晚珂轻轻问,“哪里好?”
简威眼中骤然放光,“性子好。二奶奶心性这般坚定,为何要赴死,为何甘心赴死。”
“那是因为二奶奶得知梅家人……”福伯插话。
简威突然冷笑,“二奶奶从何得知,福伯,当时你还在半路上。”
“那二奶奶不会从慕家人口中知道啊?嬷嬷说,大爷当初可是写了信,着人快马加鞭的送回来的。”
“那就更不对了。二奶奶这样的人,难道仅会仅凭一封信,几句话就服毒自尽,还带着小姐一起?”简威连连摇头,“想不通,我想不通。”
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慕晚珂柔声道:“如果你是母亲,你会如何做?”
“一个心性坚定的人,绝不会妄死,必要找出害人的人,才心甘情愿。小姐,你看我,我落魄成这样,和叫饭花子没甚区别了,我也不能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二奶奶可以自请下堂,搬入家庙,出家为尼,哪一桩都比死好。”
“如果慕家一定要她死呢?”慕晚珂的声音陡然拔高。
“那就更说不通了。罪不及出嫁女,慕家也是要头要脸的人,怎么就要逼死她呢?”
慕晚珂恨意深深道:“那是因为慕家只有逼死了她,才能迎娶平阳郡主。”
简威圆眼一瞪,“还是不对。老郡王在那个当口,怎么敢把女儿嫁过去,而且仅仅是三月。一个有贤名的人,怎么这会子就不顾忌了。就算要嫁过去,也该等二奶奶过了忌日,掩了众人之口吧。”
慕晚珂心里咯噔一下。
“小姐,你听听,二奶奶才走三个月,新坟的土还是潮的,二爷就娶了新二奶奶,真真是绝情啊!”
这是她初醒时,听到杜嬷嬷唠叨的第一句话,声声在耳,绝不会忘。
“小姐啊,咱们大周朝的法典,妻丧,夫守九个月,方可再娶。”简威正色道,“如果我是老郡王,怎么样,也得过个半年,而不是三月。”
慕晚珂抬眼,幽幽看着他,“师爷,你想说明什么?”
简威迎上她的目光,“小姐,凡有违常理的事,咱们都要多留个心眼,这就好比程家那个走漏的人。简威虽一时想不出为什么,但直觉告诉我,二奶奶的死,透着蹊跷,绝不是这么简单。”
慕晚珂心绪难掩,忍不住颤声道:“不……不简单在什么地方?”
简威摇摇头,“小姐,简威觉得眼前被什么东西蒙住了,看不透。但只要用剪刀戳破一个洞,简威就能窥得全部。”
慕晚珂愕然,继而苍白的面色一点点有了血色。
许久,她轻轻道:“简威,倘若有一天,我将这天翻过来,一定让你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有你在,将是天下百姓之福。”
慕晚珂一觉醒来,头晕脑涨。
昨夜与简威秉烛夜谈,聊至深夜方才回房。躺在床上,难以入睡,睁眼至天明时分,将将睡去。
梦境纷至沓来,各色面庞走马观花,睡得极不踏实。
故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让嬷嬷来,你们都出去。”
众女知道小姐心里藏着事,不敢多言,退出外间,掩上了房门。
“嬷嬷,当初姨母到底是如何死的?”
杜嬷嬷先是一愣,再是神色一哀。
她记得很清楚,那年冬日,京中有急信到,老爷把二爷叫去,两人在书房密谈了一个时辰。
二奶奶心里记挂着梅家的事,命她暗下打听打听。
她求了许多人,才打听出梅家出事。连滚带跑给二奶奶报讯,主仆两人抱头痛哭。
哭罢,二奶奶幽幽对她说,“梅家定不会放过她,以后的日子,便难了。”
话音刚落,院里便来了许多的婆子,个个五大三粗,神情不善。她心觉不妙,慌成一团。二奶奶却异常冷静,让她去抱六小姐抱来。
就在这时,管家拎了食盒进来,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请二奶奶服药。
二奶奶闻了闻药,嘴角泛起轻蔑,“嬷嬷,他们要梅家灭绝呢。”
她耳中轰鸣,完全僵立在原地,胸中痛得难以呼吸。
“嬷嬷,你去求一求二爷,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必赶尽杀绝。”
她身子一颤,撒了腿往外头跑,再回来了,正好看到二奶奶把药往六小姐嘴里灌。她一把打翻药碗,将六小姐死死搂在怀里,抬眼,却见二奶奶嘴角涎下血渍。
“二奶奶——”她吓得魂都没有了。
二奶奶仰天长笑,血洒衣襟。
“慕允文——慕允文——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我死后,愿化厉鬼,咒你慕家满门。”
“二奶奶——”
皓月当空,她发出惨厉的尖叫声,直冲天际。
慕晚珂轻轻闭上眼睛。
这个场景,她六年前听过一次,再听,伤痛尤在。
“嬷嬷,姨母为何言之灼灼,慕家绝不会放过她。”
“这……”杜嬷嬷猛的抬起头。
“既然不会放过她,为何又要让你去求慕二爷?”
“这……也许二奶奶是想搏一搏,让二爷看在往日夫妻的情份上……”
“呵呵!”两声冷笑打断杜嬷嬷的话,慕晚珂喃喃自语,“果然是说不通啊!”
“小姐?”
慕晚珂抬头看着头顶,似要将这屋顶看穿,
“举头三尺有神明,就算蒙在眼前的是块铁筒,我也要将那筒戳出个洞。来人,替我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