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出了慕府门,上了马车,贴身侍女画芜摔了帘子道:“夫人,可瞧出了什么?”
“哼!”段氏冷冷一笑,脸上再无半分慈色,“这门亲事,咱们无能为力了。慕家老六是个厉害的,有她站在老二身后,咱们占不得上风。”
“夫人如何看出来?”
“我若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日子可就白活到狗身上去了。”
侍女画芜轻轻叹气。
不曾想府里那个最不起眼的柴希,竟然攀了这样一门好亲,真真是让人丧气。日后,只怕连夫人都难以压制他们夫妻俩。
段氏气得帕子一甩,嘴里呼出一团冷气,“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进了门,有的是办法,且走着瞧。”
寿辰摆在了花厅,热热闹闹四桌人,尽是连各房的姨娘也都坐上了桌。姨娘中最打眼的,莫过于柳姨娘,一身玫红色衣衫,衬得人比花娇。一举一动又带着外头女子的作派,乍一看,倒有几分新奇。
瑟姨娘不落人后,娇娇柔柔的往桌上一坐,露出手上一对绿油油的镯子,分外打人眼。
一个丫鬟抬成的姨娘,如何会有这些好东西,十之八九是慕二爷背着郡主赏的。
与两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病怏怏的孙姨娘,一张脸原本就不出众,如今更是白的像鬼,眼睛深凹着,瞧着像是老了不少。
慕晚珂被闫氏拉在身边,却没有坐下,而是朝慕怡芷招招手,“二姐坐到我的上首来。”
众人一见,心中各有滋味。
因是闫氏的生辰,又是长辈,除了老爷外,各房各院都该来敬酒。
慕二爷端着酒杯上前时,目光扫向慕晚珂。
慕晚珂起身福了福,“二爷安好。”
当着一府主子丫鬟,众目睽睽之下被称呼二爷,慕允文一张俊脸变了几变。
平阳郡主嘴角抿着酒冷笑,“我们倒也罢了,他到底是你的身生父亲,这样叫着,没的让人心寒。”
这话说到了闫氏的心坎里,她忙笑道:“六丫头,从前的事,你父亲做的有什么不对的,看在我这个老婆子的份上,就一笔勾消了吧。”
周氏帮腔道:“是啊,是啊,大伯母从前也是糊涂了,咱们到底是一家人,何苦弄得如此生分。”
管氏端着酒杯,柔声道:妹妹消消气,今儿是太太的好日子,咱们一家人热热和和的,才是正理。”
慕晚珂见所有人都来劝,只是轻轻一笑,眸光迎上慕二爷的。
慕允文被她这一瞧,只觉得那笑里似冷非冷,带着看尽世间的淡定从容,仿佛这些人的话,都未曾听见。
慕允文张了张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因为刚刚一瞬间,他恍若看到了死去的梅氏,又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不说,慕晚珂却说了。
“今儿这宴,我原本不想来,只是想着,往日在府中,承蒙太太暗下照拂,又是二姐亲自来请,倒不忍拂了面子。”
话说得如此直白,连一丝敷衍都没有,一桌之隔的慕老爷的脸色沉了下来。
慕晚珂唇边绽开笑容,“前几日,我给皇上请脉,不曾想他突然问我,‘慕女医,令母好好的,为何要寻死?’”。
像一道天雷劈在身上,慕二爷身子晃了两下,腿下有些发软,“你……你……是如何答的?”
慕晚珂摇头道:“我说,母亲看透事世,放下了,也就放下了。”
慕二爷憋着一口气,听到这句话时,才把气松出来。
“只是……”慕晚珂顿了顿,目光环了一圈,“我还未曾放下。”
“哐当”慕二爷手里的酒杯,应声而碎。
慕晚珂当场跪下,朝闫氏磕了三个头,“孙女未曾放下,故心中有怨。只是太太永远是我的太太,二姐永远是我的二姐,旁的……便顾不上了。”
闫氏又惊又羞,又恨又痛,整个身子竟像在油涌里滚了几滚。
“放肆!”慕老爷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了。
这个孽畜,油盐不进,好坏不分,养条狗都会叫唤两声,她就是条白眼狼。
慕晚珂恍若未闻,起身闲适一笑,“晚珂不孝,有事先走一步,太太慢用。”
“你……”慕老爷气了个倒仰。
“我还得多谢老爷当年……那一碗药,让我活了下来。”
慕老爷此刻连手都在抖,眼中惧是惊恐。
慕晚珂略走几步,她似想到了什么,顿足道“噢,差点儿忘了,我说完那句话,皇上又问了一句,老爷可猜得出,皇上问了什么?”
慕老爷从牙缝里崩出几个字,“问了什么?”
慕晚珂淡淡道:“皇上说‘你父亲放下的倒也早,结发夫妻啊,想当初朕……慕家……不过如此。’哎啊啊,老爷,我逾越了,告辞。”
慕老爷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想杀人的一句话。
身上有彻骨的寒意袭来,他看到远处有一个素衣女子,拿着明晃晃的刀,向他杀过来,走近了,才发现那女了是慕晚珂,可转眼一看,又是梅氏。
眼中的戾气一闪而过,冲着儿子厉声道:“你养的好女儿。”
慕老爷拂袖而去。
慕晚珂走进自己的府邸,李平迎上来。
“小姐?”
“这几日盯着慕府,看看都有些什么反应。”
“是,小姐,我立马就去安排。”
回到院子,慕晚珂心绪大好,一时有些饿了,便命道:“摆饭吧。”
杜嬷嬷等人立刻动手,不消片刻,饭菜已经端上。
用罢,杜嬷嬷递上淡茶,欲言又止。
慕晚珂看了她一眼,挥手示意青叶几个离开。
“嬷嬷,有什么话,便问吧。”
“小姐往日还隐忍着,为何今儿太太生辰,反倒撕破了脸?”
慕晚珂淡淡一笑,“自是为了师爷的那一番话。”
都说不能打草惊蛇,她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狗急了也会跳墙,我把皇上这尊大佛搬出来,就是想看看这慕府众人的反应。”
杜嬷嬷恍然大悟,看向小姐的目光带着敬意。
慕晚珂见她了解,又说了一句,“如今咱们要做的,便是支着网,等他们往外里跳。”
杜嬷嬷虽然不大明白,小姐说的网是什么,但心中却无比的笃定。
“走吧。”
“小姐,去哪里?”
“陪我往师爷的院里转转,顺便消消食。”
慕晚珂唇角一挑,勾起一抹狡黠笑意。
安寿堂,灯火微阑。
闫氏打量男人神色,轻轻叹道:“老爷,她年岁还小,说话没个轻重,你不必跟她一般见识。”
慕老爷坐在靠窗的花梨木榻上,冷冷看了她一眼,将手边的燕窝往外一推,起身在房里来回踱步。
片刻后,站定,厉声道:“慕家,早晚一天败在她的手上。这个孽子,现在眼睛里还有谁?”
闫氏忍不住道:“老爷,这事儿也是从前咱们做得太过。”
“妇人之仁。”慕老爷大怒,“我是少她吃的还是穿的,像她这样的人,留着就是个祸害,我只是后悔,为何当初会心软。”
闫氏一把捂住胸口,半截子话咽下去。
慕老爷心中烦躁,又看不得老妻这副样子,索性推门而出。
走出书房,月影森森,慕老爷没往书房去,而是负手立于树下。
“来人,去找二爷找来。”
约摸小半盏茶的时间,慕二爷匆匆而来。
“父亲。”
慕老爷瞧了他一眼,道:“事情,你都看到了。”
慕二爷理了理衣裳,叹气,“父亲,儿子看得一清二楚。这丫头是铁了心的不回头,对咱们恨之入骨。”
“以你之见,咱们该当如何?”
慕二爷嘴里泛上苦涩。
六丫头如今在皇帝跟前走动,背后还有个江家,他能当如何,总不能……
心中一动,慕二爷猛的看向老父亲,“父亲的意思是……”
慕老爷见他明白过来,抚须冷笑道:“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她对梅氏的死耿耿于怀,有她在一日,咱们慕府便永无出头之日。”
“父亲,万万不可啊,她到底是我的女儿,是我的骨血啊。”
“你可不止这一个女儿。”慕老爷神色平静。慕二爷连连退后数步,月影下的脸色,白得渗人。
“你别怪为父心狠手懒,你也看到了,这丫头油盐不进。如今,皇帝又说了这样一番话,咱们慕家危矣。”
慕二爷挣扎了两下,道:“父亲的话,儿子不敢不从,只是江家到时候如何交待,他们会咬着咱们不放的。”
慕老爷捏捏鼻子,掩住了嘴角的冷意,“我且问你,当初延古寺的事,到底是谁动的手?”
“父亲”慕二爷惊得三魂去了两魂。
慕老爷眼中的幽光闪动,“是不是她?”
慕二爷垂下了头。
“说!”
一声厉吼,把慕二爷惊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