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立昂心下一动,身子微欠,“六小姐,屋里请。”
里屋,坐定,慕晚珂掏出那方锦帕,“看看吧,可是顾老的笔迹。”
顾立昂颤着手接过来,目光落下。
他看得极慢,一边看,一边用手在几上临摹。
慕晚珂抿唇不言,只是轻轻接过玛瑙递来的茶盅,抿着。
忽然,顾立昂抬起头,眼中有锐光闪过,“晚珂,这方子绝非出自我祖父的手笔。”
慕晚珂虽早有预料,但仍心惊道,“何以见得?”
顾立昂冷笑起身,走进里屋。须臾,复又出来,手中多出一份纸卷。
“晚珂,你看看,这两份笔迹,可有什么不同。”
慕晚珂将两份摊在桌上,一字一字看,待看到最末时,心下已有了断。
顾立昂一看她的神色,便知她已经了然。
“祖父一生行针,臂力绝非常人能比,撇捺间最为用力。再看这份假的,虽一模一样,却下手无力,只是形同罢了,可见临摹之人,是个书生文人。”
慕晚珂轻轻叹了叹,冷笑,“模仿的这么像,倒是煞费苦心。”
顾立昂蹭的一下子站起,双手握拳,脸上青筋暴起。
“中秋之夜,立昂准备找谁拼命?”
顾立昂回头,眼露红光,“晚珂,我祖父是冤枉的,他……他……”
“所以,你更应该冷静下来。”慕晚珂目光平静,“世上能临摹人写字到惟妙惟肖的,除了至亲的人外,便是天赋异禀的书画家,查一查,便知晓了。”
顾立昂将脚一收,身子顿住,心中莫名安定下来。
“我会让李平暗中查探的,只是这个范围……是不是仅在京中?”
慕晚珂坐着不动,垂首轻语,那鹅颈曼妙一弧,别有柔情绰态。
慕府的中秋宴素来隆重,故这日周氏起了个大早,带着管氏和众婆子,把府中诸事料理妥当。
平阳郡主母女却是天不亮就往王府去了,落日时分,才将将回来。
慕二爷乐得女人不在府里,与瑟姨娘在书房里厮混了一天。
平阳郡主望着恕姨娘的院子,嘴角冷笑连连。
贱人,过了今日,我便让你尝尝,姑奶奶我的手段!
宴席摆在园子的水榭中,水榭一半建在岸上,一半建在水中,临水围绕着低平雕花栏杆。
等慕家二老入亭子时,四个角点起了灯笼。圆桌上摆好了杯箸酒具,满满三桌人已坐定。丫鬟们煮茶的煮茶,温酒的温酒。
平阳郡主一身白底绿萼梅刺绣交领中衣,盈盈的另生出一分韵致来,连慕二爷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酒菜上来,翡翠玉子烧,桂花糖藉,蜜汁小排,酱香鸭腿……光六道冷菜就做得十分精致。
慕老爷一声咳嗽,举杯开宴后,众人方才动筷子。
菜过五味,酒过半巡后,平阳郡主朝曹嬷嬷递了个眼色,后者趁人不察,悄然离去。
平阳郡主端起酒杯起身,高声道:“老爷,太太,今日花好月圆,媳妇敬你们一杯。”
慕老爷,闫氏端杯,放嘴边抿了抿,前者沉声道:“老二家的,有心了。”
平阳郡主冷冷一笑,“大哥,大嫂辛苦,这一杯,我敬大哥大嫂。”
慕侍郎,周氏端杯,心道平阳郡主这般懂规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平阳郡主将两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冷嘲一哼后,突然将手中杯子狠狠砸在地上。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声厉喝响起。
“来人,带贱婢。”
须臾,两个粗壮婆子押着一个青衣小丫鬟上前,众人定睛一看,这不是厨房的打杂丫鬟绿丫吗?
“老二家的,这是做什么?”闫氏脸色一沉。
平阳郡主走至中间,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周氏脸上,“太太见谅,趁着今儿人齐全,媳妇有桩旧案要拿出来审一审。”
“什么旧案?”闫氏难得的把杯子重重一放,“不能等过了今日再说。”
“等不及,也不想等。”平阳郡主趾高气昂道:“难道太太不想知道,你的两个嫡亲的亲孙子,到底是被哪个下作贱妇,害死的吗?”
此言一出,水榭一片死寂,一旁的丫鬟婆子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孙氏颤颤悠悠起身,单薄的身子跪倒在地,“求老爷,太太为妾作主。”
柳姨娘眼中闪着泪水,也跟着跪了下去。
子嗣,从来是一个家族的命脉,慕老爷目光一沉,厉声道:“让她说。”
平阳郡主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绿丫。
“京郊北口胡同里,住着一个老妇人,只要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保证,那个老妇人有吃有喝,日子过得比当家奶奶还舒坦。若是有一句瞎话,哼哼……”
“老爷,太太,郡主,堕胎药是奴婢趁人不备时放的。”
众人一声惊呼,都变了脸色。
“东西从哪里来的?”平阳郡主厉声斥问。
“是奴婢的祖母,噢,就是北口胡同的老妇人买的。”
“谁给的银子?”
“……”
“说!”慕老爷拍案而起。
绿丫吓得瑟瑟发抖,没有任何考虑,脱口而出,“回老爷,是潘亮家的。”
“啊……”
众人一声惊呼,目光纷纷看向周氏身后的妇人。
潘亮家的自打绿丫进来,就知道要坏事,心里像打了鼓似的。等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她狠狠心掐了一把大腿,老泪纵横的跪下。
“老爷,太太,你们可要为我作主啊,这丫头受了别人的挑唆,满嘴喷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呢。”
众人一听这话,像约定了似的,又把目光移向平阳郡主。
平阳郡主冷冷一笑,“哟,这话说的,像是我在后头挑事儿。”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潘亮家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闫氏的目光在周氏脸上打转,手中的茶盏,用力扣在金丝楠木桌上,发出重重的地清脆一声。
“老二家的,凡事要讲究个证据,前头几个丫鬟的话,你也是在场的。”
谁不知道,那两碗堕胎药是从二奶奶房里搜到的,为此,二奶奶院里一下子发卖出去三五个丫鬟。
“证据是吗?”平阳郡主尖笑两声,那笑又尖又利,刺得人耳膜生疼。
“曹嬷嬷,把北口胡同的地契拿来。”
曹嬷嬷从怀里掏出地契,呈到闫氏手中,闫氏暗吃一惊。
两进的宅子,说什么也要五百两的银子,一个卖身丫鬟,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潘亮家的见势不妙,呼天号地道:“老爷,太太,冤枉啊,奴婢从来没给过她地契,这是栽脏陷害啊!”
“好一个栽赃陷害!”平阳郡主的目光朝周氏扫去,“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来人,把这贱婢的儿子带上来。”
说话间,有两个护卫押着一男子上前,男子一看到老娘,脸色一哀,“娘,都招了吧,你家孙儿落在别人手里了。”
潘亮家的身子晃了晃,脸上一片灰白。
那两个护卫穿着王府的衣裳,一看就是老郡王府的人。如此说来,她的嫡孙儿被老郡王府拿住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事只有自己应承下来,才能……
“说出指使的人,我保你全家无事,若不然……你就等着见尸吧。”
平阳郡主一眼看透这老妇人心里的想法,冷冷的抛出杀手锏。
像被人捏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喘不过来,潘亮家的身子一瘫,从喉咙里憋出了一句话,“大奶奶,奴婢对不住了。”
话音刚落,周氏身子一歪,人直直的往后仰。
“大奶奶……”
“母亲……”
水榭里,乱作一团。
平阳郡主挺直了腰背,对着脸色铁青的慕侍郎,冷笑道:“大哥绝了我二房的子嗣,可是想把慕家的家产,都纳入你们大房的怀里,你们……好狠的心啊。”
“你,一派糊言。”慕侍郎一张俊脸,青一块,紫一块,目光阴狠毒辣的看着平阳郡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谁也没有退让半步。
平阳郡主心头一凛,笑意更冷,“大哥兵部侍郎这个位置,可是我父王花了一番心思的,怎么,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我父王说了,他能把你扶起来,也能让你摔下去。”
慕侍郎怒气大盛,胸口起伏不停,却只能咬牙忍下。
平阳郡主缓缓转过脸,“慕允文,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清楚,绝你子嗣的人,到底是谁?”
慕二爷恍若未闻,一脸痴呆的模样,眼神空洞的不知望向何处。
周氏幽幽转醒,晕暗的灯光下,男子端坐在床前,怨毒的目光冷冷的看着她。
慕侍郎见女人孱弱,愈发上了怒气。他与她同床二十多年,到头来未曾想到,床边竟然睡了一头狼。
“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声音冷冷,连一丝温度也没有,周氏心底涌出恨意,
“没错,是我动的手,又如何?”
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