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四十年,忡秋,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宜嫁娶,冲猪狗,大煞东方。
举国休沐三日英国公府张灯结彩,喜气非凡。
天还未亮,邬黛眉就被青碧摇醒,用罢早膳,屋里陆续就有人来。
经年的妇人替她开脸,描眉上妆,一层层的穿戴起来。
霍子语一身喜袍,骑马从霍府出发,脸上微微带着笑,温润如玉,那神情如同世上最幸福的新郎。
迎亲的队伍蜿蜒几里,长的看不到尽头。
街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对着新郎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队伍到了英国公府,新郎翻身下马,被人迎进府中。
入中堂,略站片刻,一身红衣的女子被人搀扶着走出来,拜别高堂,由胞弟邬立峰背着上轿。
邬黛眉伏在兄弟身上,眼角却在寻着那人的衣袍。
等看到那抹红色摆动的衣角时,她的嘴角高高扬起,顿觉心安无比。
她爱这个男子多年,也等待多年,今日终于得偿夙愿,一切都圆满了。
从此夫唱妇随,平安喜乐。
“起轿——”
随着一声高喊,鼓乐齐鸣,八人抬的喜轿稳稳抬起。
珂府里闺房。
慕晚珂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身后的人道:“替我打扮得漂亮些。”
“小姐?”杜嬷嬷拿着梳子,迟迟不肯动手,“身子不好,又何苦走那一趟,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慕晚珂素手捻起桌上的喜贴,淡淡一笑道:“人家既然来请了,又怎能驳了面子,去看看七爷到了没有。”
杜嬷嬷叹道:“七爷昨夜没回去,和石家大爷一道,住了晚秋阁。小姐还没起就派人来问了。”
“婉婷呢?”
“石小姐也没回去,就在后院住着。”
慕晚珂咬咬牙,道:“劳他们费心了。”
“小姐心里明白,又何必再去,今日中秋,奴婢命刘婶弄一桌好菜……”
“嬷嬷,只让我任性这一次。”
慕晚珂拉过杜嬷嬷的手,将头轻轻靠在上面,如同小时候撒娇一般。
杜嬷嬷的一颗心,顿时软了下来,“小姐啊,奴婢不拦着,可小姐别忘了,人得往前看,不要走回头路。”
“嗯!”
慕晚珂目中一片平静,没有仇恨,没有悲喜。
霍府里,人头攒动,笑声不断。京城世家贵族来了过半,宾客迎门,络绎不绝。
西北角的院落里,素雪看着椅背上的衣裳,心里直叹气。
夫人避世多年,一应红白喜事都不出席,只是今日三爷大婚,新婚夫妻要磕头行礼。
高堂上只老爷一人孤坐,落在宾客眼中,极为失礼。
老爷虽不说话,却派人把新做的衣裳给夫人送来,用意十分明显,希望夫人给儿子一个体面。
可夫人念经半天,没有要洗漱动身的意思。想着往日三爷的孝心,素雪心里十分为难,这一口气叹出了声。
苏氏持珠的手一顿,抬眼淡淡道:“去和老爷说,吃斋念佛之人,六根已净。他若心有怨,只管将那姨娘坐了高堂。”
素雪心头一惊。
葛姨娘是老爷的爱妾,这些年跟在老爷身边,里里外外风光得紧,早就盼着夫人一死,好被老爷扶了正。
她想了想,道:“奴婢从不劝夫人,只是今日之事,奴婢想多说几句。三爷素来有孝心,对夫人又言听计从,夫人平常不理不睬也就罢了,这拜堂成亲的大场面,总要露个脸。”
苏氏冷笑,“但凡旁人,这个脸面我总要给的,只是邬黛眉这个女子,我不喜。你也别劝,劝了我也不会去。”
“夫人何苦为个外人,为三爷才是正经。夫人这些年吃斋念佛,抄佛经,为的不就是三爷吗?”
苏氏摇头,“为他,也是为我自己。素雪,今日我若去了,他日入黄泉,可就没脸再见他们了。这辈子,我只认子陌是我的儿媳妇。”
素雪一肚子的话,听到“子陌”二字,再说不出半分。
邬立峰从高马上翻身下来,一抬眼,正好看到江府的马车停在霍府门口。
婢女利落的跳下车放好脚登,动作极为敏捷。
锦帘轻掀,一个气质如玉的男子探出身,那张俊脸一入眼,邬立峰心中浮上恨意。
来人正是他的冤家对头江弘文。
邬立峰正要上前质问他为什么来,却见厢内探出一只白生生的手,玲珑秀美。
那只手微微一落,搭在婢女掌中,柔若无骨,指形纤长,无须珠玉增辉已令人移不开视线。
邬立峰心头一荡,待看清手的主人后,一时间呼吸都滞住了。
来不及思索,他冲了上去。
“慕晚珂,你怎么会来?”
四目凝望,慕晚珂淡淡一笑,那笑有惊心动魄的丽色,“弘文,我们走。”
江弘文斜看邬立峰一眼,口气不善道:“好狗不挡首,今日霍三爷喜事,别逼着爷动粗,再把你踢进臭水沟,你的脸面可不好看。”
“江弘文!”邬立峰咬牙切齿。
“爷在!”江弘文毫不畏惧的还瞪过去,鼻子里呼出一团冷气,高傲的护在慕晚珂的身侧,扬长而去。
邬立峰快行两步,伸手拦住,目露凶相道:“你们今日要敢闹事,就别怪本世子不客气。”
慕晚珂朝身侧的翡翠看过去,翡翠会意,掏出请贴,往邬立峰怀里一扔。
“世子爷,睁大眼睛瞧瞧,这是霍三爷亲自送给我家小姐的请贴。要不然……哼,十八抬大轿来抬,我家小姐也不会来。”
邬立峰看着请贴目瞪口呆,再抬眼时,人已入了霍府。
他后背冒出冷汗,匆匆一撩衣袍,跟了出去。
“礼部尚书到——”
“兵马左侍郎到——”
“户部江侍郎,慕女医到——”
霍子语牵着红绸的手一顿,目光向门口看去,见那抹白色的身影,忽然一笑。
而邬黛眉却身子一顿,精美的脸上一片惊慌。
她如何来了?
来干什么?
慕晚珂随着人群走入堂屋中观礼,江弘文护她左右。
霍青端坐正首,看着两人进来,心里微有波澜,忙朝两个儿子递了眼神,示意上前迎一迎。
江弘文板着脸与人寒喧,脸上的神情不像是来喝喜酒的,反倒像是来讨债的。
慕晚珂视而不见,目光落在一对新人的身上,露出一抹笑意。
那笑蕴着三分慵倦,三分散漫,还有三分鬼魅。
无人知道,此刻她五内俱凉,连眼神都是冰的。
众宾客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两个人,心中疑窦,纷纷切切私语。
“这个慕女医,就是梅家的外孙女。她的表姐原来和霍三爷定过亲,不知道这会她来做什么?”
“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从前那桩旧事……”
“嘘,万万不可说。”
邬黛眉顶着红盖,听着四周细索的议论声,不由毛骨悚然。
她万万没有料到慕晚珂这样的胆大,竟然还敢跑上门来闹。
霍子语神情不变,斜过身向她望去,目光交汇,慕晚珂嘴角绽放一朵璀璨笑容,夺目却带着寒凉。
这一刻,喧嚣的堂屋里,骤然安静下来。
白衣裹着纤巧的身段,黑亮的乌发轻挽,容光绝代,肤光胜雪,剪水黑眸仿如静潭诱人沉溺,唇色的的笑意,明而媚,清而艳,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江弘文轻轻叹出一口气。
这样盛妆的慕晚珂,连他都惊艳,更何况这些个凡夫俗死,就差眼珠子都弹出来。
煜霖若在,只怕又有醋意。
霍子语神色如常的微微颔首,显得彬彬有礼,而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脚步甚至有些虚浮。
霍青一看此等情形,生怕出意外,忙朝行礼官递了个眼神。
行礼官立即高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入洞房。”
“一对新人请留步。”
一个清柔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四周顿时哑雀无声。
慕晚珂袅袅上前,美目流转,屈身一福,“恭喜霍三爷,邬小姐。”
霍子语握了握拳头,深吸一口气道:“谢六小姐祝福。”
“话还未说完。”
慕晚珂对上他的目光,眼微微一眯,用三人仅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你们猜,你们会不会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呢?”
邬黛眉早已忍了许久,一听这话,她猛的掀起喜巾,却被眼前的女子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