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府西院里,一盏昏黄的灯亮着。房里有细索的声音传出来。
“夫人,六小姐并非故意不来,只是梦到了子陌小姐,回头等她忘了,奴婢再求三爷去请。”
回答她的只是低低的佛经。
“夫人,您喝药吧,这药都冷了。”
“……”
“夫人,您都几天没喝药了,这身子……”
“素雪啊,那丫头恨着我,我想早点见着她,向她陪个不是。这药,便不喝了吧。”
“夫人何苦……说这样的话,这日子还长着呢”素雪的声音,带着哽咽。
“只是不知道我这样的罪孽深重,能不能去那极乐世界。许是入那地府,受刀斧锯,烈焰焚,油锅煎也不定。”
“夫人!”素雪泣不成声。
“傻孩子,你哭什么,这是我的孽障,早晚要还的。她还说了些什么?”
素雪心慌,遮掩道:“没什么了,就这一句。”
苏氏淡淡抬眼,笑道:“何苦瞒我,你这张脸一进门,便像被霜打了似的。说吧,还有什么是我禁不住的。”
素雪踌躇许久,心知瞒不过,终是叹声道:“六小姐还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请转告夫人,我的姨母,姨夫在天上恩爱异常,请她多活几年,务必不要早早的,去扰了他们的清静。’”
如鼓敲,如雷打,苏氏勃然变色,呆呆的望着红烛。
渐渐的,双目开始模糊,干涸的眼中忽然滴出泪来。
半晌,她笑了,嘴角涎出一丝血色,身子一软,缓缓的伏倒在地。
“夫人,夫人!”素雪大惊失色。
“新郎官来了!”邬黛眉心头一颤,忙将自己的身子坐直。
霍子语接过喜娘递来的如意称,掀起了那红得晃眼的盖头。
邬黛眉慢慢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双深邃的眼睛,脸一红,复又垂了下去。
喜娘用托盘奉上两杯酒,酒杯的后头用红线连在一起。
邬黛眉偏过身,一饮而尽。
喜娘接回杯子,往榻上一扔,“一俯一仰,大吉大利!”
邬黛眉听着屋里此起彼伏的恭喜声,心中的喜悦如同今日的月儿一样,圆得快要溢出来了,一扫刚刚的阴郁。
她痴痴的望着眼前的男子,想着接下来的洞房花烛夜,脸色蓦的烧了起来。
霍子语看着他,笑意盈盈,“前头还有客人,我去去就来。”
“你……少喝些,别喝醉了。”
殷殷叮嘱,如同一个称职的妻子。
霍子语掩住心里的血流成河,只淡笑道:“放心!”
喜房里人渐渐散去,邬黛眉令丫鬟取下珠翠,脱下头套,沐浴更衣。等一切妥当后,便临窗而立静等。
约摸等了一个时辰后,仍不见人来,青碧见小姐的脸有焦急,忙招了个小丫鬟过来,“去,打听打听前头的宴席可散了?”
片刻后,丫鬟急急而来,“小姐,宴席刚散,姑爷一会就来了。”
邬黛眉心跳加速,“快,青碧,帮我瞧瞧身上可妥当。”
青碧笑道:“妥当,妥当,奴婢再也没见过像小姐这般美的新娘,一会姑爷来了,定眼睛都看直了。”
“死丫头!”
邬黛眉星眸闪亮,脸色娇嗔。
说话间,有脚步声传来,霍子语被人扶着入了喜房,刚站稳,醉意消散,挥一挥手命下人离去。
青碧喜滋滋的瞧着小姐含羞的模样,欲掩门而去。
霍子语伸手拦住,柔声道:“今日外间无须人当值,你们都睡到外边去,我会照顾好你家小姐的。”
“是!”青碧声音低不可闻,又羞又躁,逃也似的离去。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霍子调整呼吸,收敛心神,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静静的饮下。
邬黛眉偷眼打量,他优雅端坐的姿态,仿佛以一种天荒地老的姿势,暗示着他此刻的激动。
她悄然上前,按下了正欲倒酒的手,“别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霍子语淡笑,掩住他所有不能言明的一切情绪,推开她的手,倒了两杯酒,递到邬黛眉的手中。
“谢谢这些年,你对我的情谊。”
邬黛眉嫣然巧笑,抬起一只纤手,接过酒杯,芳唇轻启,将酒一口饮尽。扔了酒杯,纤手抚上男子的胸,沿着衣襟攀到肩上,再划过他的脖子和下巴,最后指头落在他的唇上,轻柔的抚摸。
这薄唇她想吻许久了,只是不敢。
“子语……”邬黛眉目色迷离,将头轻轻倚在男子的怀中,双手主动攀附着他的颈脖。
霍子语凝视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是厌恶。
然而,这厌恶只在一瞬间之间,便烟消云散,他避开她的唇,一动不动。
邬黛眉紧闭双目,不敢看他,睫毛不时轻颤,似害怕,又似期盼。
然而期盼了很久,却不见男人有任何动静,她忍不住张开眼睛。
入眼的,是一双冰冷的眼睛,“你先睡,我还未去母亲处请安。”
“这么晚了?”邬黛眉大惊。
“于长辈请安,何分早晚?”
邬黛眉撑起头凝视着她,明亮的眼眸璀璨温柔,了然而痴爱,“子语,今日是咱们的新婚之夜。”
霍子语唇边隐有讥讽,正欲开口,忽然外间有人说话。
“三爷,夫人病重晕迷!”
霍子语黑眸一沉,迅速离去。
邬黛眉立在当下,娇美的脸上露出一丝恨意。
老妇人什么时候病重不行,非要这个时候,真真晦气。
她咬了咬唇瓣,扬起道:“来人,替我更衣,我去后头瞧瞧。”
西院里,一盏昏黄的灯亮着。
几个丫鬟穿行其中,神色十分凝重。
霍子语看着昏迷不醒的母亲,心如刀割。
这个曾经美丽,雅致,气派的女子,如今又瘦又枯,了无生机的躺在床上。
几个大夫看罢都摇头,只说灯枯油尽,无力回春。
霍老爷哑着声对三个儿子道,“命人做准备吧。”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落泪。
半盏茶后,苏氏幽幽转醒,目光看了一圈人,落在霍子语身上。
“母亲!”霍子语上前,握住他的手,哽咽难语。
苏氏微声道:“什么时辰了?”
“母亲,已戌一刻。药煎好了,我扶您起来用药。”
苏氏虚弱的摇摇头,斩钉截铁道:“我已经用不着了。我想见见六小姐,你替我找她来。”
“母亲!”霍子语泪如雨下,“咱们不见她可好?”
“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霍子语泣不成声,松开苏氏的手,道:“儿子这就去请。”
苏氏瞧着他的背影,目光微转,“我有话与老爷说,余下的人待我死了,再哭吧。”
珂府的中秋一向热闹,拼拼凑凑一大桌,今年又多了个留京的石松,热闹更甚。
慕晚珂去霍家已是强撑着,一回府,便再也撑不住歪在了榻上。
她把玛瑙几个都赶去了外间吃团圆饭,独留杜嬷嬷在跟前侍候。
“嬷嬷,那几个也大了,该替她们寻了好人家,一个个的嫁出去了。”
杜嬷嬷放下手中的针线,仔细的想了想,道:“玛瑙,翡翠几个都是跟着小姐有些年头的,只怕不肯出去。青叶、紫叶两姐妹小姐用得着,也不能放出去。算来算去,也就一个枸杞。”
慕晚珂道:“那就寻个殷实的人家嫁了吧。李平年岁大了,李大娘总盼着抱孙子,你看看丫鬟里,有没有李平中意的,挑个老实本份的配着,也好全了大娘的心思。”
“小姐是做大事儿的人,这些个小事,就别盘算了,嬷嬷心中有数。”
正说着话,福伯掀帘进来,急急道:“小姐,霍三爷闯进来了。”
慕晚珂半点惊色也无,嘴角甚至扬起了一抹笑。
杜嬷嬷却惊慌失色。
霍三爷大婚,这个时候本应洞房,此刻却突然闯进珂府,难道是来找小姐寻仇的?
“小姐,奴婢速速派人去通知七爷。”
“不必!”慕晚珂脸色平静,慢慢从榻上坐上进起来,“替我更衣!”
“小姐,你的身子?”杜嬷嬷心疼无比。
慕晚珂凝神了片刻,道:“我心中有数。”
穿戴妥当,慕晚珂走出院子,见霍子语被人团团围在中间,手挥了挥,示意人散去。
“霍侍卫夜闯珂府,不知所谓何事?”
卸了盛妆的女子脸庞白皙,乌发如墨,脸上带着捉摸不定的笑,霍子语目光深深,“生母病重,欲见六小姐一面。”
慕晚珂平静的看着他,“我与夫人非亲非故,恕不能从命。霍侍卫请回。”
霍子语走到她面前,撂起衣衫,直直跪下,“求六小姐成全母亲的遗愿。”
慕晚珂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平静得笑笑,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扔在地上,“霍侍卫不曾忘了水榭中的一番话吧。想见不难,朝着心口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