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苍用指尖缓缓擦拭她湿漉漉的睫毛,第一次见到她流泪,为了什么?为了他么?明明想看见她的笑,可他好像总是一次次地让她伤心。
夕阳的艳光渐渐穿过月窗,落在凌乱的床褥上,龙公主的睫毛干了,在指尖轻轻颤抖,刮在皮肤上痒而麻。她慢慢睁开眼,四目交错,在下界替他了结因缘的最后,看着她的是这双眼睛。
玄乙握住他的手指,犹带鼻音:“了结因缘是什么感觉?”
扶苍反勾住她的中指:“放下心里长久以来放不下的一个重担。”
她轻道:“你的重担是我?”
他摇了摇头。
玄乙没有追问,恶习重现去抠云纹。好多年没抠,都有点生疏了,扒拉半天那些银线也不松,她忽然低低唤他:“扶苍师兄。”
扶苍师兄。她这一声竟唤的他心头一颤,伸手轻柔却坚决地把她捞起来抱进怀中。她初时微微挣了两下,随后却安静柔顺地依附在他胸前,脸埋在领口的云纹上。
夕阳晕染着他腰间的纯钧,剑柄的宝石发出璀璨的光芒,玄乙伸手摸了摸,松垮的被子顺着肩膀往下掉,她方要拉回,早已有一只修长的手脱下自己的外衣替她穿上,一根根仔细地系好衣带。
脑门儿上一沉,扶苍的额头压上来:“下次不要再说那些话。”
“什么话?”
“方才,所有的。”
她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说话,相互依偎着,默默无言。
房门忽然被狠狠撞开,一道淡青身影疾电般落在床前,扶苍握住纯钧的手又慢慢撤离。
是小龙君。
玄乙的眼睛登时亮了:“清晏!杀完魔族了吗?”
清晏面色极其阴沉,他原本便神情阴郁,如今看来更是十分可怖。剿杀秦巫的途中遇到太子长琴,把扶苍与少夷对峙的事告诉了他,他差点疯了,一路疾驰来到甲部战将行宫,刚进门就见小妹身上穿着扶苍的外衣,衣冠不整还坐在他怀里。
他眉头紧皱,瞥了扶苍一眼,然而再看玄乙平静异常的神情,他的眉头又慢慢松开,仔细端详她半日,见她面色如常,方才开口:“……没事罢?”
玄乙笑了笑:“当然没事。”
清晏稍稍松了口气,转身朝扶苍拱手行礼:“多谢扶苍神君救了小妹。”
扶苍将玄乙放在床上,起身优雅还礼:“小龙君客气,分内之事。”
……都分内之事了。
清晏若有所思地多看他一眼,这些年他时不时要后悔当日不该鼓励玄乙跟扶苍胡搅蛮缠,想不到扶苍能把脾气古怪的小妹折腾到这般地步,可他更想不到,两万多年过去,他俩还在纠缠。
他朝玄乙伸出手:“既然醒了,便走罢,到底是叫你摸到这边来,下界剿杀魔族也被你黏着。”
玄乙笑吟吟地扑进他怀里:“你住这边?”
清晏朝扶苍颔首道别,淡道:“不住也得住了。”
乙部的得力战将想换到甲部来,太子长琴自然乐意至极,当即大手一挥批了甲部战将行宫中一座院落给清晏。
玄乙还套着扶苍宽大的外衣,装扮不大优雅,仪态却很优雅地坐床上吃茶点。
清晏回来的时候丢了两套战将装给她,坐在床边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她的脸色,确认没什么问题,悬起的心总算落下一半,旋即便陷入异样的沉默中。
玄乙塞了一粒绿豆凉糕,漫不经心地开口:“是不是有什么想问我的?”
清晏紧紧皱眉,隔了良久方道:“你……都知道了?”
玄乙又浅啜一口茶,慢悠悠地笑了笑:“是说凤凰心羽的事?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我呢。”
清晏阴郁的面上极迅速地掠过一丝痛苦之色,背过脸去不让她看见,低声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偏头想了想:“心伤复发的时候。”
清晏的声音更低:“我早该想到……阿乙,这件事你不必操心,今日起你就留在丁卯部战将行宫,哪儿也别去,我不会再让那个青阳氏接近你。”
其实,是她拼命纠缠少夷才对。玄乙放下茶杯,轻道:“这可不是烛阴氏的作风。”
清晏厉声道:“你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袖子被轻轻捉住,她像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爱抓旁人的袖子,攥手里撒娇似的摇,一面柔声道:“所以你才拼命修行?”
他凄然一笑,是啊,他拼命地修行,却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要那两根没切断结系的心羽还在阿乙心上,他就毫无办法,青阳氏要她活就活,要她陨灭,也不过瞬间的事。他却连一根手指也不能弹对方,伤了少夷便等于伤了阿乙,杀了他,她也活不成。
“清晏。”玄乙凑到他面前,定定看着他,“当年在翠河畔,你是怎么遇到少夷的?”
他面上痛苦之色愈发浓厚,闭上眼,声音颤抖:“阿乙,我原本不想叫你体会这些苦恼……是我的错,若我那时便知道不切断心羽结系的后果……是我害的你命悬青阳氏之手。”
那时候他还小,阿乙更小,阿娘陨灭在桐山一族手里,阿乙的心脏被桐山一族用万年火岩针穿过,命悬一线,随时都会陨灭。后来难得有一天,她看上去精神了些,只嚷嚷着要去看翠河,他知道那是回光返照,所以不忍拂逆她的心愿,瞒着父亲和齐南偷偷带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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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那天翠河畔万里无云,阿乙见着翠绿灵动的河水很开心,他却只能绝望地看着她面色渐渐灰白,所以少夷的突然出现,不亚于救命稻草,当少夷说出自己能救阿乙时,他甚至感激不尽。
“其时他应当刚满两万岁,只生出两根心羽,都用来替你吊命,还让我立誓不得将此事说出去。”清晏苦笑起来,“所以父亲和齐南都不知道,我一开始是为了遵守誓言,后来知道心羽结系的事,却更不敢告诉他们了,你的命悬在青阳氏手中,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当玩笑。”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其实一根凤凰心羽便足以将阿乙彻底治愈,只要切断结系,无论多么重的伤都会在瞬间痊愈。少夷用了两根心羽,他以为那是因为阿乙伤的特别重,可是在种完心羽后,少夷却说:我不会切断心羽结系,这条小泥鳅是我救的,她的命以后便是我的,你替我好好保护她,千万莫叫她磕着半点儿。
这句话让他这么多年颠来倒去想了无数遍,随着年纪渐长,他也渐渐醒悟,在翠河畔遇见少夷,大约不是什么巧合,更多的可能是刻意为之。再往深处想,兴许阿娘的陨灭都与青阳氏有关系……每每想到这些,都令他不寒而栗。阿娘已经不在了,他绝不会让阿乙遇到同样的事,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她保护好。
“青阳氏少夷这次对你做了什么?”清晏问道。
玄乙吞下茶点,决定只说最紧要的:“他说要我们做一件非常难的事,我猜大约与离恨海有关。”
离恨海?清晏眉头皱起,这真真的全然叫他摸不着头脑。他原本担心的是因着两族龃龉,他要对烛阴氏有什么不利,可离恨海是什么意思?
“以前两族到底有什么仇怨?”玄乙吹了吹茶上的雾气,当年两位帝君离恨海一战后直接陨灭在其中,搞的谁也不晓得缘由为何,两族也因此反目,至今不通往来。
清晏摇头,此事连如今年岁最大的白泽帝君都不知道,何况他们。
玄乙微微一笑:“既然不知道,那就先放着别管了。我厉害的很,不会有事的。”
清晏长叹一声,摸了摸她的脑袋,她的厉害都是些鬼点子,天上地下终究还是靠真正的实力说话,她幼年心伤未愈,全靠两根心羽吊命,甚至因此不能全力发挥神力,在手段众多的青阳氏面前,跟纸扎的没什么区别。
他不愿阿乙为这些事烦恼,索性换个话题:“怎么又跟华胥氏缠在一起了?”
玄乙神色无辜:“谁跟他缠在一起?”
她若承认,反倒不好,一口否认便是心怀鬼胎,清晏对她的德性了若指掌,不由笑了笑:“以前不是还把他当对手么?”
“现在看不上了。”
清晏在她脑袋上点了一下:“脾气这样坏,也就华胥氏能制得住你。”
他陪着她扯了一会儿闲话,见夜色已浓,便起身推门:“睡罢,你那个战部依我看也不用回去了,你这趟下界只当来玩罢。”
老实说,他没想到阿乙又跟扶苍混在一块儿,这位华胥氏神君看着挺光风霁月,不过就冲他能害的阿乙心伤复发,想来那性子里必定也有执拗的一面,他可真不希望阿乙继续和他往来。
但他能看出来,阿乙喜欢扶苍,他们两个纠缠两万多年,个中缘故只怕不足为外人道,至少以华胥氏的作风,不至于会出现阿娘那种事,只要阿乙开心,他自然乐意成全。
清晏踏着凡间迷蒙的月色步出庭院,沿着回廊走了一段,果然栏杆处立着一位白衣神君。见他来,扶苍回身微微颔首,清晏倏地出手如电,上前便夺他腰间纯钧。
似是早已料到他会动手,扶苍侧身避开,纯钧化为一条细小金龙,在夜色中来回旋转,疾若闪电,轻盈地挡住清晏的每一道雪光。
剑道觉醒的华胥氏轻盈有之,厚重有之,犀利有之,狂暴亦有之,清晏与那条小金龙来回绕,始终无法接近扶苍,他不禁想起很早以前说过要替玄乙揍扶苍一顿的话,老实说,只怕难。
他渐渐收势,轻飘飘落在栏杆上,那条小金龙也变回纯钧,回归剑鞘,讲究礼仪之道的白衣神君又一次颔首行礼。
清晏不由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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