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阴之暗被铺开在帕子上,玄乙放在眼前试了试,意外的合适。
三日前她便醒了,不知是神躯终于彻底适应了浊气,还是体内浊气中那些再生神力的缘故,后背与腹部极难愈合的两个伤口竟已恢复如初,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伤好的那么快。
除了没有龙鳞,烛阴白雪变成了黑雪,身体变得意外的沉重,再也不能腾飞上云头,她曾经想象的那些惊天动地的堕落成魔的变化一个都没出现,也不知是好是坏。
另外还有一个微妙的改变令她感觉不适,她的眼睛比以前要脆弱得多,连下界朦胧的日头都承受不了,只能用帕子遮挡。
“该走了。”
扶苍细细拨开垂落似翠绿瀑布的浓密枝叶,在下界释放华胥氏金木神力连续三天,这座小树林已被神力侵染得再不似凡间草木,每一棵树都高了数丈,繁盛异常。
他凝神听了听动静,这几日不知是不是另有魔族大君作祟,半空往来战将极少,诸神还未发觉他们躲在此处,但留在这座怪异的林中只会越来越危险,必须尽快离开。
等了片刻,后面的龙公主还不知在捣鼓什么,扶苍皱眉回头,却见这爱美的公主不慌不忙用黑雪捏出个镜子,对着上下左右前后反复看,一面软绵绵地抱怨:“哎呀,变丑了。”
……明明和以前一模一样,连这跳脱的行为都一样。
扶苍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想笑,抑或者,是将这些日子压在最深处的脆弱不安发泄出来。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把脸贴在她蓬松的发间,连气息也没有变,幽冷而甜美,只属于龙公主的味道。
她像没有骨头一样软在他怀中,隔了一会儿又轻声道:“骨头要碎了。”
她的龙鳞已全部脱落,再也没有可以庇护身体的东西,即便有再生神力,该痛还是会痛,以后他要是想敲打她,真是一打一个准。
扶苍放松手劲,低头在她头发上吻了吻,手掌贴在她冰凉的面颊上,指尖细细摩挲,旋即突然在她头顶轻轻一敲,果然疼得她“嘶”一声。
“以后就在木剑里待着罢。”他声音里有一丝森然冷意,“不会再放你出来。”
玄乙关注的东西立即歪了:“木剑?不是纯钧?”
她这才发现他腰上挂了两把剑,一把纯钧,还有一把十分普通的木剑,看着竟像是那会儿在毓华殿,他教她剑道时用的那柄。
扶苍声音还是很冷淡:“木剑关你已足够。”
玄乙“嗤”一声笑了,娇声软语:“你这样轻视烛阴大君。”
烛阴大君?扶苍又不知是怆然还是轻笑,摸了摸她的脑袋,轻道:“泥鳅大君罢。”
她是泥鳅、是魔王大君、是烛阴氏公主、是什么都可以,只要别离开他,别离开。
“扶苍师兄,”她轻声细语地唤他,“既然把我装木剑里,那还不赶紧爱带去哪里就带去哪里?”
扶苍合上眼,重重抱紧她纤细的身体,趁她的痛呼还没出口,木剑化作的金龙已将她一口吞下,旋即柔顺地回到他掌中。
即便是木剑,那也是华胥氏剑气化龙,龙肚子里金光璀璨,要不是早有准备用帕子挡眼,玄乙觉得自己一定会立即瞎掉。
她往地上一躺,用手敲敲剑壁,懒洋洋地信口胡说:“烛阴大君饿了,要吃人,带本座去凡人多的地方。”
剑壁立即被扶苍的手指也敲了两下,他一点都不客气,敲得咚咚响,震得她脑壳儿都疼,说话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忍着。”
又是忍着,他怎么这样残暴。
玄乙在金龙腹内翻过来倒过去,无事可做,索性用指甲去抠剑壁,谁知那金光被她三抠两不抠竟抠出一个洞来,她把脸凑到洞上往外看,扶苍时常骑着的那头蠢狮子居然不在,他正御风而行。天空漆黑,以往因着诸天屠魔诏令时常漫天飞舞的祥光都已消失,群魔潜伏,诸神按兵不动,安静的反而有点毛骨悚然。
一只手伸过来把洞堵住,扶苍对她这爱到处乱抠的恶习也是无奈:“很气闷?”
玄乙轻轻吹了一口气出去,他的掌心便结了一层漆黑的冰,他立即用指尖在木剑上弹几下,继续弹得咚咚响。
似是觉得这样很有趣,龙公主的轻笑声从木剑内细细传来。
扶苍低头看了看变得漆黑的木剑,它毕竟不是纯钧,关了个堕落天神在里面,时间一长便承受不住浊气浸染。指尖在木剑上一拂而过,华胥氏金木神力重新令其变得光洁,她也跟着“哎呀”一声:“清爽多了。”
那就安静些罢,若叫谁发觉这柄木剑会出声,可要出大事的。
谁知她又开始慢悠悠地说话:“扶苍师兄,下次让金龙吞些书啊、花啊草啊什么的进来,好不好?”
牛逼哄哄的剑气化龙就这样被她诡异地扭曲了作用。
“想看什么书?”扶苍始终对她爱看书这件事感到神奇,她成日看的都是什么书,反而看的这样跳脱胡闹?
玄乙埋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当凡人那会儿,书架里面放了几本红皮的书,名字叫什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扶苍冷硬地打断:“你记错了。”
她的记性向来不坏,怎可能记错?
“名字叫……”
他的指尖又在木剑上重重一弹,震得她耳朵里乱响。这样恼羞成怒,肯定有鬼,玄乙撅起嘴:“莽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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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苍淡道:“再说话,便三天不许出来。”
她不信他能把她关剑里一辈子,玄乙又朝那个洞吹口气。
结果他真的也没关她多久,被从木剑里拽出来时,凡间正是艳阳高照,青翠的小山头微风阵阵,怎么看怎么眼熟。
玄乙四处看了一圈,目光落在崖边那株帝女桑上,它宽大的叶片还是那么干净清爽,风吹在上面的声音也还是那么动听,像下着细细的雨。
突如其来的喜悦,就像当年他带给她的一样。终于又一次见到它,什么都没变。
玄乙轻飘飘地飞过去,仰头凝视它,山下已没有半座城,绿意铺满整个视界。她忽又忍不住扭过头,那时候的凡人皇子如今已是白衣战将,那时候的神女如今却成了魔族。
他看着她的眼神还是没有变,一别千万年,此时此刻仍是彼时彼刻。
玄乙笑了笑,朝他伸出手,她很高兴现在陪着她的还是他。
那只修长的手握住她,白衣神君已站在她身边,与她站在这株凡间的帝女桑下,一同眺望山下已不存在的半座城。
山风带着比那时浓厚的多的浊气拂过她雪色的宽大长袖与衣摆,她还是穿着他的衣裳,被风吹得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玄乙慢慢坐在崖边,披散的长发黏了几绺在面上,她一面拨开,一面仰头望着头顶帝女桑的叶片,轻声道:“这棵帝女桑比我紫府里的好看,应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扶苍亦坐下去,将她披散的长发以手指慢慢梳理,从袖中取出她遗落在巴蛇腹内的金环,替她挽在耳边。她却将金环再度摘下,揪着他的袖子放进去,旋即柔声道:“小贼,总是偷我金环,干脆送你罢。”
他摇了摇头,张开双臂抱住她,不要像留下遗物一样,服饰也好,珠钿也好,都是因为心底爱着的那个在穿戴才有意义。
这样悱恻温柔的时刻,冷不丁龙公主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一句:“我没记错,我翻过几页,那些红皮书好像讲的是女鬼和书生的故事。”
……又提这个。
扶苍简直不知是再将她关木剑里狠狠敲几下,还是干脆把她丢下这悬崖。只听她细细一笑,朝他面上轻轻喷了口气,吐气如兰,声音娇软:“装模作样。”
仰起头凑近,一个吻,很轻。
小女鬼。扶苍俯首加深这个轻吻。
让时光回到过去,让他在那个雪满乾坤的深夜能够赶回下界,正青春年少,四野八荒,天上地下,处处都是三千景色,天涯海角。他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一切都不会是梦幻泡影般的短暂美梦。
夜色渐渐深沉,崖边的风很大,龙公主蜷缩在他怀中,风声没有惊扰她,她睡得很沉。
不要做梦。扶苍低头在她面上吻了吻,抛出木剑,令金龙将她护在腹内。
极远的天边似有祥光划过,他眯起眼,起身方欲走,却见远处忽有数团祥光急急坠落,太子长琴的声音骤然响起:“扶苍!就知道你会在这附近!”
扶苍转过身,便见太子长琴领着几个丁卯部战将面带焦急地走来,一面又道:“别找那个公主了!她是故意逃走的!上界有消息,说她已经堕落成魔,马上便要发全战部召集令,速速回丁卯部!”
全战部召集令?扶苍没说话,眼前苍茫的夜色忽然变得如此料峭凶险。
太子长琴还在说:“我就说你那招剑气化龙怎么可能失手,一定是纯钧认出堕落天神的气味了!快回去罢!”
扶苍默然片刻,微微颔首,反身便御风而起,忽见数道巨大的真言束缚便自虚空落下,立即便要将他捆住,他似是早有准备,苍蓝的天之宝剑自鞘中一跃而出,化为巨大无匹的金龙,飞快盘旋一圈便绞碎了那些束缚。
他没有回头:“全战部召集令不是马上要发,是已经发了罢?长琴兄素来直爽豪迈,何必学这些蹩脚功夫来演戏?”
以太子长琴的秉性,断不至于专门跑出来寻他,他既来寻,还特意带了几个战将,便必然有异。
太子长琴神色复杂,看了他一会儿,长叹一声:“你既通透,如何又这般犯傻?她是天神堕落,绝无活路,即便跟整个烛阴氏为敌,也不可能留下她。我看在往昔情面上,先行一步来提点你。你这些日子不回战部,应当是和她在一处罢?她藏在何处?速速把她交出来,不要犯傻做错事,此事绝无回旋余地。”
扶苍静静凝望料峭夜色,复又转过头,声音冷淡:“不错,此事绝无回旋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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