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阳光明媚,满墙的蔷薇花在风中飘着淡淡的香气,即便窗外有玉兰花树遮了光,还依旧有丝丝缕缕的阳光穿过玉兰树碧沉的宽大叶子,照过屋里来。
若是从前,李三娘定然喜欢这样的景致。
那时候她就同这窗外的艳阳一般。
且这样的好景好院,是西北那荒芜之地所没有的。
她从小就渴望着能去外面走走,看看世界之大,所有新奇的事情。
可是如今,真的走了出来,回首这一路,她竟只希望自己还是从前那个骑在枣红骏马上,神采飞扬,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女郎的李三娘。
粉色的轻纱帐幔在风中徐徐拂动,这屋里收拾的也极清亮,是个女郎闺房的样子,可她只觉得自己就象落入暮年的老妪,心是黯的,哪怕见着这六月里的阳光,也看不到明亮的未来。
听到外面那清越的声音,李三娘一震。
阿昭?
就听外面廊下守着的使女道:“奴婢见过郡主,三娘子正在屋里歇着呢。奴婢这就领郡主进去?”
那使女一边说话,一边撩了樱草色的轻纱门帘:“郡主极久不来庄子里了,奴婢好生惦念,如今奴婢被调到了这处聆香居来,负责照顾李三娘子呢。”
秦昭笑道:“有劳你了,三娘子还好吧?你用心照顾好三娘姐姐,回头你出嫁时,我给你好添妆。”
那使女轻声笑了,声音里带着些许的羞涩,却是大大方方回道:“郡主又拿奴婢打趣。您快请进吧。”说着话,人已进了外间,又穿过屏风,进了三娘的卧室里,朝着躺在床上的李三娘轻轻福了福声,柔声道:“三娘,郡主过来看您呢。”
说着话,便上前撩了帐幔,分在两边用银钩挂好,扶起李三娘来,温声道:“三娘可是口渴了?奴婢这就去取两碗银耳红枣雪糖羹来,郎中说三娘喝这个好。您和郡主先说会儿话,奴婢去去就来。”
秦昭此时也随着那使女进了屋,就听李三娘道:“阿果,你去吧。”
那叫阿果的使女这才朝秦昭施了一礼,飘然出了屋子。
屋里清凉幽静,秦昭看着半倚在床头的李三娘,心中忍不住酸涩。
从前的三娘子,何其耀目,就象天边的一轮艳阳,而如今的三娘子,虽还如春日里嫩艳的花朵,却失了颜色。眼神中早无了从前的明艳光采,显得黯然无神,好在脸色虽还苍白,却比在新昌坊时,多了些润色。
“三娘姐姐,我来看你了。”秦昭上前,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原早想过来瞧瞧你的,只我这一段在京里脱不得身,总算现在得了闲,我听八戒说了,你身子已经大好了,只是一路上很受了些苦,还需得静养两个月,我听了才放心。这里住着还好吧?你若有什么不惯的,只管说呢,阿果是个极好的丫头,我从前住在田庄里时,一应琐事,也都是她帮着打点的,为人极是仔细,你若有什么,都只管吩咐她去做就是了。我,,”
李三娘笑了笑,看见秦昭,眼中总算有了些光,打断了秦昭的话:“我挺好的,你别担心。八戒说过你忙,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啦。我如今身体也好了,只是这天气极热,懒怠动罢了。你也是,这么热的天,倒跑这么远来看我,若是中暑了可怎好?”
秦昭听了,却是愈发心酸起来。
人总是会成长的。而人的成长,总也伴随着舍弃和负出。从前的三娘,哪里会说这客气又贴心的话,若是从前的三娘,见了她只会说:“阿昭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你怎才来看我呀,罚你人我作张画,要不可饶不了你。”
三娘她是那样明艳的女郎,真诚善良,爽直可爱,可如今。。
她实在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秦昭愿意自己身边的人都幸福,只是人活在世间,又焉能事事如愿,一辈子不经历一丁点儿的风雨呢?
“我身体好着呢,再说一清早便启程,到这里不过个把时辰的路,哪里就热着了?倒是你,闲着无事,怎也不去院子里狂狂去?这里虽说是在农庄上,可是罗爷爷惯是个会享受的,这院子修的极好,依山傍水的,比别处也清凉些,等会儿阿果送了银耳汤来,咱们喝了,我领着你去后园里转转去?这后园因边着山,半山腰上有处凉亭,后面有个不大的瀑布,看的也远,咱们去消磨半日,可好?”
李三娘笑道:“好。”
不时果子就端了两碗温热的羹汤来,秦昭和李三娘一道吃了,又用茶水漱了口,阿果让人撤了碗,因听说秦昭又领着李三娘去半山亭逛逛,极是欢喜:“那可好,奴婢往常也劝三娘子出去走走的。”
一边说话,一边挑了身月色衫裙来,服侍着李三娘穿上,外面又罩了屋樱草色的轻罗纱衫,轻罗纱衫裙裾处,零星透着几朵银色梅花,行动间,若隐若现,极是美丽。
秦昭看了,赞道:“三娘姐姐从前和阿昭一般爱穿大红色,极是英气,真个玉面小郎君一般,如今这身罗纱裙穿在三娘姐姐身上,倒多了几分柔弱,真个我见犹怜呢。害的我也想穿了。”
边上的阿果听了,露出些得意来:“这是我特意为三娘子裁的,郡主若是喜欢,回头奴婢给郡主也做身就是了。”
秦昭打趣:“可见阿果你也是个偏心的,从前怎也不见你为我做过?这会儿倒说了,我却不领你的情的。”
阿果也只抿了嘴笑。
秦昭住在这处庄上时,虽说院里也她负责,可秦昭自有贴身的使女服侍,她不过是管着院子罢了,哪里会跑到秦昭面前去讨嫌?可是三娘子不一样,她只身来了田庄上,国公爷亲自交待要好生服侍的,虽说表面儿上说三娘子是国公府的远亲,因家中遭难,父母俱去,这才来的国公府投奔,自道是不祥之人,不肯住在国公府里,这才送到了田庄上来,可阿果却也不傻,并不信这说辞,既是远亲,哪有不住在国公府的道理?被送到庄上时,也只身一人,且还是老国公爷的贴身护卫亲自送来的,若是一般人,便不会用到国公爷的贴身护卫,若是身份高贵吧,她又不可能只身住在庄子里。
满庄的人,都有些纳闷呢,可既是老国公府亲自交待不可怠慢,庄上的人谁也不敢说什么,这位三娘子原先病着,住的又偏远,她又是不肯踏出小院一步的,慢慢的除了在这聆香居里服侍的,庄上的人倒忘了她。阿果本就是田庄上最出色的使女,有她在这里服侍着,庄上人也不敢轻慢了聆香居,一应供给,也是好的。处的极了,阿果倒是十分怜惜这个病弱却沉默的小娘子。这么好的女郎,若不是家中不测,又怎会只身一个,住在这田庄里呢?
等李三娘收拾好了,秦昭也不让阿果等使女跟着,只身扶着李三娘去了后园,沿着石径,往半日亭而去。
离山下有一段了,李三娘才道:“你都知道了吧?”
秦昭点了点头:“八戒都告诉我了。”
李三娘笑了笑:“谢谢你。”
她梦里所说的一切,八戒在送她来罗家田庄时,都告诉了她。她这才知道,自己辛苦瞒着的那天大的秘密,八戒早就知道了,可并没有因她是个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的麻烦而抛弃她,而是辛辛苦苦的,想法子保全她的性命,一路把她带到了京城,如今又被大卫国最有名的战神越国公罗老国公爷按排到了罗家的田庄上,这定是阿昭求来的。她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可经历了这么多,她总算活了下来。且再不必担惊受怕,不知道哪一刻,自己就会送了命还连累了旁人。
有时候她也会想,自己这一逃,李家定是把那慕容家的那位管事给得罪的狠了,或许也会给家里带去大祸,可是一想到她以为疼她的爹爹和兄长,竟然为了利益,就把她嫁给一个她不愿意的人,对她丝毫没有怜惜之心,她就不愿意再去想那样的家,那样的父兄。心里甚至是有恨的。
家人如此,却又有朱八郎和阿昭这人,不计后果,不求回报的,帮她活下来的人。
秦昭笑道:“姐姐不必谢我,我们是好友,何况这些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说起来我还当谢姐姐才是,姐姐所说的那些事情,于我们家,也是性命相关之事。好在如今有了防范,倒也不至于会有大祸了。姐姐往后就安心住在这里,等事情过去了,再接姐姐去城里。我回了长安城,也总是想念从前在平安镇时的朋友,如今有姐姐作伴,也是我的福气呢。说起来也是姐姐和我的缘份,从前哪里敢想和姐姐能在这里相见呢?”
李三娘长叹了口气,似是胸中的郁积都随着这一叹去了不少,脸上的笑便多了几份真模样:“我听八戒说,你如今可是陛下亲封的郡主。再也想不到的,我从前总是同位尊贵的郡主交了多年的朋友。其实倒也是,你哪里都不象个寻常乡间丫头。”
两人想起从前的日子,相视一笑。
半日亭虽近,可李三娘久不劳动,又是大病初愈,到了亭中时,已是气喘吁吁,秦昭扶了她坐下,问了她些日常起居的情况,又说起八戒等人来:“,,姐姐也不必太想家,估计下月初,八戒便要带着商队回西北了,到时让他亲自去打探一下李家庄的情形。”
“我不想家,那样的家人,不想出罢,”李三娘摇头,又问秦昭,“朱八郎七月里就要离开长安?”
秦昭看她的样子,似是有些不舍和担扰,便笑道:“是呢,七月里离京,赶的快的话,到九月就能回到安西了,若是成,说不得还要去趟西域的诸小国呢,若是快的话,兴许明年春时能赶上回长安。他们在长安城也开了商铺,阿树负责肉脯的生意,另外还有处铺子,却是经营西域货物的,他们并不打算从别处进货,自己组了商队贬货物来,道是利润高些。我觉得也可行。刚好阿铁在安西也开了个铺子,总收购客商的货物的,好些胡商进了大卫国境,都会把货盘给阿铁,从前卖给大卫的商人,虽也有利,却不如自己卖赚钱。何况八戒也历练出来了,足可独挡一面,安西那边又有阿铁,也用不着他,倒不如让他负责商队的事情了。”
“可南来北往的,既辛苦又危险,朱家七叔就不担心?”李三娘担扰道。
秦昭看着她的样子,坏坏一笑,倒笑的李三娘红了脸,秦昭就道:“不说义父了,只我这当妹妹的就担心的很,可男子汉大丈夫,本就该养家糊口,做一番事业的,岂能因点风险,便什么也不干?三娘姐姐也别为八戒担心,那商队也不只他一人,我有位表哥,武功几乎无敌,有他跟着呢,不会有危险的。只是辛苦些罢了。其实我倒是羡慕他们能四处走呢。”
李三娘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只要人没事就成。
又问起秦昭怎么就成了王府女儿的话,之前虽也听八戒略提了提,可她那会儿生着病,又满心的心事,哪里会留意?
秦昭对外自有一套在幽州长大的说辞,可李三娘是知道她的,便笑道:“我是小时候因和母亲去寺院里进香时,遇上了乱匪,家里护卫都被乱匪杀了,娘便带着我和阿兄躲了出来,结果半道上马车翻进了悬崖,母亲因着这,才仙去的,哥哥也因伤了头,失了忆,就此流落了,我却是被云家爹爹和娘捡着了,那会儿刚好我娘和爹爹回乡定居,左右也没有人知道我是捡的,便只说我是亲生的女儿,养了我那么大,我那会儿还小,还不记事,也只以为我是爹娘的女儿呢。直到后来阿兄记起了从前的事情,他那会儿凭着自己,已经做到了北庭的三军节度使,恢复记忆后,便开始四处寻我,总算寻着我了,他刚好需要回长安述职,便接了我,带我回了长安。莫说你不信,当初我也不信呢。”
李三娘叹道:“这可真如那戏中唱的了。也是你有福气,虽说从前也受了些苦,可云家叔叔和婶娘待你是真的好,竟是比亲生的父母还要疼你的,所以说,你是真正有天护佑的大福之人。”
秦昭话不尽实,实在是有些事情如今说不得,便笑道:“哪里就是什么大福之人了?倒是爹爹和娘待我是真的好,我只望有一天,我能接了他们来,一家子团聚。可恨我现在还小,作不得主,我如今又是这么个身份,也不舍得接了爹爹和娘还有弟弟妹妹来,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李三娘想了一想,也就明白了。
云家叔叔和婶子在朱家庄,如今也是一方富绅,自有自在日子,若是来了长安,阿昭家是大卫国王候中最尊贵的并肩王府,全大卫国也只天子家比她家更尊贵,云叔叔和婶子不过是寻常百姓,到了王府,哪怕于秦昭有恩,怕也没几个人会把他们当回事的。到时候云家叔叔婶子如何自处,阿昭又如何自处?何况阿昭又非并肩王和晋阳公主殿下的女儿,只是二房的女郎罢了,这又隔了一层的。与其来王府看人脸色,哪有在朱家庄过的好?
对于自家的事情,秦昭也不想多说,便问起李三娘来:“我父亲和继母回了京城,所以这一向我出门的少,好不容易前几日寻了借口,去了我的食邑庄子,这才能来看你,就是和八戒他们,也好些日子没见着了,他近来可来庄子上瞧过你?”
李三娘摇头:“我如今却是见不得光的,为了避免麻烦,来庄子前,八郎说过,近时便不来看我了,你又说他七月里要回西北,怕是再见他,也得再过一两年的时间了。”
说着话,语气里已几多愁怅。
秦昭想了想,便道:“你想不想见八戒?我有法子能让他过来的。”
这话一出口,落到李三娘耳中,李三娘的脸瞬时红了,跺了跺脚,嗔道:“这是什么话?什么想不想见的?我,,”
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什么来。
秦昭哈哈大笑,惊得山中飞鸟远掠,回声无数。
“什么话?大实话呀,少年慕少艾,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你和八戒也算是共同经过难的,我瞧着八哥他其实是真挺喜欢你的,我和他打小就最要好,也没见他待我那么上心过,若说他不喜欢你,我是不信的,只不知你怎么想?”
说起这些,李三娘便涌上一阵难过。
她如今哪里配得上朱家八郎那样干净诚善的郎君?
她是嫁了人的。如何敢屑想?
“这话,阿昭以后千万别再说了,我哪里配得上八郎?我已是有夫之妇,如今只求能有一容身之处,了却残生,已是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