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当秦昭换了一身半旧的白叠布袍衫,外面只罩了一屋轻罗纱,腰上束了条云纹绣的腰带,头上除了一枝碧玉竹钗绾着髻,神清气爽的出来时,就见到李怀达还一脸怔钟的站在树荫处发着呆呢。
秦昭就使了坏,咳了一声,对送她出门的云想道:“院里的事情有紫苏打点,我瞧着你这一向倒忙的很,今日就陪我一道去地里转转吧,说不得你以后嫁了人,小家里也有田地,总要懂些农事才好。”
云想算是王府的家生子,祖孙三代都是秦家的奴仆,从出生起,就在王府里生活的,哪里知道什么农事?郡主这话……
云想一阵心跳。
若是她和别的使女们一般,到了年纪在府里寻个差不多的嫁了,哪里会有什么田地?
可这会儿她哪里敢部,何况事涉自己的亲事,她也不好意思开口啦。
再看到站在那里发愣的李怀达,云想不由慌乱,难不成是郡主看出什么了?她可才十二岁啦,哪里又懂这些?或者是自己想多了?云想释然,郡主或许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可心里倒止不住有些失望。
“是,奴婢陪着郡主。只是这日头有些烈,要不奴婢回去帮郡主取个面纱?”
“不必。”秦昭笑道,虽然女子都爱美的,可她也不觉得晒黑些有什么不好,再说自己肤色原就白,又是很难晒黑的那种,不过转上一转,又有什么要紧,原就大热的天气,再顶着面纱冠,岂不是自己找罪受?何况这一清早的,太阳又能烈到哪里去?
李怀达这会儿也回过神来,原本他便是见着秦昭的几个贴身使女,也素来目光坦然,大大方方的,这会儿却瞄了云想一眼后,转过脸去,眼神都不知道哪里放了。显的极是别扭。看的秦昭好笑,想着这两人,倒也是相互有了情愫的。
不过云想总归一时也嫁不了人,倒不如看看两人以后如何,若真是彼此喜欢,就是为着云想的幸福,她也不介意成全两人。再就是小球,有了云想这样的继母,她往后吃不了苦,若是李怀达娶了个外面的继妻,谁知道会不会对小球好呢?那丫头,秦昭是真放在心上疼的,大概也是移情的作用,她把对妹妹小圆子的所有疼爱,都放到了小球的身上。怎会舍得小球吃苦?
她这边看戏,那两人却是各有心思,三人一行,气氛极是别扭。
倒是李怀达,只觉得今日往地里去的路,怎凭空短了好些呢?往常似也要走个一柱香的时间的,今日,却好似还没走呢,便到了地头了。
就见庄户们正满头大汗的在地里忙着。因要彻一面墙体,夏日里太阳原就暴烈,脱好的土坯,不过两三日间也干透了。这会儿搬土坯的搬土坯,砌墙面的砌墙面,不远处的空地上,还有庄户们正光着脚踩着运来的河泥在脱土坯。砌好的裸墙处,也有庄汉们在搭棚架。
秦昭看了,棚架还是用的柳条和竹子,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够坚固,本朝铁器是朝庭管制的,暖棚自然不能用,秦昭觉得用柳枝和竹子,只怕遇着了大风雨暴雨,这暖棚还是不够坚固,便上手试了试沉重力,觉得实在勉强,用半面墙体的暖棚屋,比那拱形暖棚面积要大的多,对支架的承重要求也高,便与李怀达商议,这架体,不如用木头的。
说起正事,李怀达也收起满腔的心思,打起精神和秦昭讨论起来。
好在田庄里原就有建养殖厂时用乘的木材,秦昭便让人叫了李大来吩咐了让人去准备木料。秦昭说了木料的尺寸,又有现成的会做木器活的庄户,不过半天的时间,便运了过来。
等搭好了,众人试了试,果是比竹子框架要结实的多,便定了下来。
只是庄子上的木料到底有限,李大也不拖沿,午后便去了城里选购木材。
夏季原就是农闲时,庄户们除了除田地里的杂草,这些庄上的妇人们也就干的活计,并不需要壮劳力去做,李大便把人都集中起来,搭建暖棚,不过几日的时间,倒建了十多个棚,照这么个速度,二十亩地的暖棚,到七月底,便可全部搭建成功。只等李怀达那边的油棚布都做出来,八月里便可全部完工了,刚好赶得上第一轮的秋种。
转眼间便到了七月初七,秦昭回城,因并未打算回王府久住,除了秦风等四个护卫,也只带了紫苏和云想跟着。因想着云想自单小鹰住到王府后,一直是她服侍的,前回帮着单小鹰收拾了衣物,便又回了田庄,可吟园里还有秦晢住着,也是脱不了人的,秦晢是男子,于小事上头未必上心,可秦昭这个妹妹却不能不替他想的周全了,云想人仔细沉稳,有她照顾秦晢饮食起居,秦昭也能放心些。何况因有她在,晋阳公主殿下也没往吟园再派遗执事的大丫鬟去。
进了城,秦昭直奔新昌坊。
单小鹰不在,倒是八戒和阿树正在说事儿。
见了秦昭,两人俱都欢喜,等使女给秦昭上了茶,八戒才笑道:“料着你今日必来的,倒没想到尚午了才到,瞧这一头脸的汗,是骑马来的吧?怎不坐马车?用了午膳没?若是没用,我这就让人给你做去。”
阿树听了,也笑起来,看着八戒道:“如今八郎也懂得体贴人了。若是从前,万想不到他会说这些话的。”
八戒闻笑,傻笑了一通。
秦昭也笑道:“阿树哥说的是,八戒这家伙可是真不一样了,他如今可是会体贴呢,我这当义妹的,只是沾了别人的光罢了。不过我还真是饿了,原本早半个时辰就能到的,想着还能赶上饭点呢,不想今日也不知怎了,南熏门那里的守门兵卫,盘查的极严,我若不是报了王府的名头,还不知要等多久呢。让人随便给我弄口吃的就成。再让人给送些凉水来,一身的汗儿,我先洗个脸,再与两位兄长说话。”
她身份尊贵,外头只能端着身份,人总得尊守些社会规则,可私底下她却还是从前朱家庄的云昭,且她和八戒的情份又不同阿树,八戒也算是她的义兄,两人又是打小一处玩到大的,有些感情是她心里最后的坚持,绝不会因处境的不同而改变。
和阿树在秦昭面前谨持着身份不敢失礼不同,八戒却是压根儿没拿她当什么郡主看,一如从前一般对待秦昭,他这般,反叫秦昭心底里欢喜。
等她洗了脸,回了屋里,厨房里的饭菜也送了上来,虽是简单,可胜在清爽。用了午膳,三人便移至小议事厅里说话。
秦昭问道:“商队的人,都按排好了?”
八戒回道:“按排好了,你之前给阿树哥的银两,阿树哥也分了一半给我作经费,跟着来的人,除了留给阿树哥用的几个,其余的人都随队回去,我还挑了二三十人,以后都是商队的人,单公子道是他还能找几个身手不错的江湖朋友来,若这么着,咱们商队也算齐活了,不必再担心货的安全问题。回程时咱们也带了两三千两的上等丝绸和茶叶走,我寻思着,到了安西交给阿铁,只这一批货,也能赚上一万两银呢,就是扣掉伙计们的工钱和往来路上的吃喝,也足有一万两的纯利,实比拿别人的货卖要多赚个五千两左右。从安西运来的牛肉脯,又是咱们自己产的,便是一年只能往来一回,只咱这商队,就能有至少两万两的进帐了。安西和凉州的生意本就上了手,利润都极稳,再加上阿树哥京城这边的铺子,过个两三年,咱们一年不愁没个四五万两银子的进账。”
秦昭笑道:“正是呢。不过咱赚钱要低调,八戒你对西北熟悉,商队的事情你多费心,京城的收的货,由阿树哥负责,到了西北,有事你只让我表哥出面,你只躲在幕后就成,最好别让人晓得咱们也有商队的事情。”若是从前,她也不敢这么快就想商队的事情,如今有人有钱有背景,还怕什么?瞒着商队的事情,说白了也是想给自己留点东西在手上,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退路,何况做人留一线,实在不必把自己的老底儿都兜到人面前,让人看个清清楚楚的。
阿树听了,点头道:“树大招风,咱们如今还是低调些的好,郡主这么般按排最是妥当。”
八戒也道:“那就照阿昭你说的办。等过两年,单公子这条路也走熟了,西北那边的情况也摸熟了,我就再回西北帮着阿铁就是了。如今虽说咱们也培养了几个不错的掌柜的,但阿铁哥也忙,我回去后他也能轻省些。等我回了西北,到时候也让阿铁来京城走两趟。到时候阿昭你也能见着阿铁了。他若是能来见你,不定有多高兴呢。”
秦昭就笑道:“最好是让阿锡和陈武、珠珠也能来一趟。这一算,我竟也有近两年没见着他们了,心里怪想的。还有我爹我娘,夏时和小圆子,也劳你们多照看。若是家里有什么事,千万别因怕我担心,就瞒着我,定要及时给我来信,让我知晓才是,若是瞒着我,我心里生气,再不理你们的。”
八戒白了她一眼:“不会不会,再说云姑父可是需要别人照顾的人?你放心吧,家里一切都好着呢。如今夏时早请了先生教着,就是小圆子,云姑父和姑母也疼的紧,跟着夏时一道学呢。先生夸夏时说是个读书的料,只可惜咱们那里终究难请到好先生,云姑父说了,等夏时再大些,为了夏时,兴许还要搬到凉州府城里去住呢。”
真有学问的先生,如何肯在乡间待着?凉州是府城,他们家又不是那舍不得花钱的,总归找到更好的先生。她能遇上哥舒浩那么个神人,纯属运气,不可复制。
只是想到夏时的前程,秦昭便道:“我也会想法子的,若是顺利,或许再过几年,我也能接了爹娘和夏时、圆子来京城里。到时候何愁不找不到好先生?”
八戒就道:“若是这般,可就更好了。云姑父和姑母若是听了这能和你团聚的话,不知道要有多高兴呢,就是夏时和圆子能来京城时时见着你,只怕也要欢喜疯了。”
说到夏时和圆子,秦昭的整个表情都柔和起来,那两个小东西,算是她一手带大的呢。帅爸忙着管肉脯作坊,阿彩忙着家务,生意上的事情秦昭只管方向,琐碎的事情是不管的,那会儿她便差不多整天围着两个小东西转,那两个小家秋,竟算是她的孩子一般,若说这世上她最想念的人,怕就是那两只小家伙了。
正说着话,单小鹰回来了。
看到秦昭,也不意外,只笑问:“你是从王府过来的?”
秦昭摇头:“去了王府,今日怕是不能出来了,我是直接来的新昌坊。晚间再回去,明日就不能给你们践行了,今日我提前来给表哥和八戒践行。”
又问单小鹰的行李是否都打点好了。
单小鹰笑道:“东西是云想之前收拾的,她是个细仔的丫头,全着呢。再说你们原就是做肉脯生意的,咱们路上不缺吃的,我今日还去陈叔公那里讨了些酒来,老爷子还冲我嚷嚷呢,说是我既不认他们这些长辈了,为何还给我酒?我也没理会他,只拉了伯虎去酒窑里搬了十坛来,老爷子气的真瞪眼。回头你再给他弄些酒去,要不老爷子怕是中秋都过不好。”
说的秦昭直笑。
老国公爷哪里是真心疼那些酒,只怕是气单小鹰在王府里没留一丝情份,摆明了划清和他们几家的关系呢。虽说他老人家能明白单小鹰的选择,只是想着单家那死去的舅公,哪里又能气顺了?
“是,过了八月里,我也不忙了,定给他老人家整个百十坛,让他一整年都喝不完才好。其实这酒越是存钱,越是香醇,可惜如今也只能喝头年的新酒了,等我忙完了,干脆让外祖父想法子整个酒坊出来,咱也不卖,自家喝就好,到时候多多存下酒来,多存些年头再喝。”
虽说单小鹰道是东西已收拾好了,并不缺什么,可秦昭依旧不放心,领着紫苏和云想去看了。
京城的冬季虽然也冷的很,可到底不比西北苦寒之地。单小鹰自也有些皮毛的大氅裘衣,可在西北穿这些,却是不够,他们这一咱到了西北时,可不正是冬季了?秦昭暗自懊恼,是自己想的不够周到。只这一时半会儿的,哪里赶得上准备新的?
她这纠结,便埋怨去八戒来:“也不晓得提醒我一回。”
八戒极是冤枉:“我又不是婆娘,哪里会操心这些事情?倒怪起我来,单小鹰是你表哥,我还是你义兄呢,你怎不去看看我的行李?枉我这么多年,待你比自己的亲妹子还要亲呢,你这丫头也忒没良心了些。”
一边的阿树听了,忙给八戒使眼色,一个白身,能如此大言不惭的说是当朝郡主的义兄,也只他这个粗线条的家伙了。只可惜他眼角都抽了,也是扮俏给熊瞎子瞧,八戒是瞄也没往他瞄一眼儿。
却是说的秦昭一阵脸红。
强辩道:“我哪里没把你放在心上?这不是你来时定有皮子穿么?表哥打小在南边长大的,不知道北边的寒冷,没个成算,我多关心些怎么了?这也值得你吃味,若不是看你长的驴高马大的,只当你是哪家磨磨叽叽的小娘子呢。心眼针尖儿大,你也好意思?”
单小鹰觉得吧,自家阿妹,到底是最关心自己的,一时间真是从来没有这么心满意足过。
八戒听了这话,却是气的要死。
阿树是知道这两只打小就是一处斗嘴长到大的,可惜八戒从来就没赢过,便笑着和稀泥:“多大事呢,八戒你也是个男子汉,倒计较这些。郡主怕是一时忘了也有的。单公子和我身量相防,若是不嫌弃,我那里还有几件皮子大衫,都是我临来京城时,家母怕我在咱上冻着,为我准备的,虽说料子不算好,可盛在暖和。京城里冬日没那么冷,我也未曾用上。来时路上我只穿了旧的,那几件都没上过身呢,我回头让人找出来你路上用就是了。总归比外面买的好。”
单小鹰原就于穿作上不甚讲究,阿树又说了是新的,便笑道:“倒是劳以树兄破费了。”
阿树笑道:“咱们之间,不讲究这些。”
既说是践行,秦昭便要留下来晚膳的,又怕太晚,城里宵禁。虽说负责城防的左金吾卫老大是陈二货的亲爹,陈家三舅,她也不怕晚上回不了王府,只到底回去太晚,也不太象话,便道:“三位兄长聊着,我亲自下厨房给三位弄些吃的去,咱们晚上好好喝一回。”
八戒和单小鹰不以为意,可阿树哪里敢叫她这个郡主下厨,他可是受不起,忙要拦了:“郡主与咱们一处说话就是了,家里请了好厨子,哪里敢劳郡主亲自动手。”
单小鹰和八戒却是不以为意:“阿昭一手厨艺比人怎比?这一回吃了,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吃着,只管让她去就是。”
阿树到底有些为难。
秦昭笑道:“我今日不是什么郡主,咱们私下里不必讲究这些,八戒是我义兄,表哥是嫡亲的表哥,吃我一顿亲手做的膳食,没什么不妥的。”
太阳西落时,秦昭已整出一桌子美食来。
四人围着桌子吃酒说话,只到那三位都有些醉了,这才结束。
秦昭因要回王府,只喝了些甜酒,等天边挂起了上弦月,便告辞回去。
有秦风四人跟着,单小鹰也不担心,只这一分别,却要年把才能相见,如若安西的事情解决的不顺利,怕是还要久些,单小鹰长这么大总算有了亲人,便是他生性落拓,此时也生出不舍来。
带着酒意,送秦昭出门,到了大门口,秦风等人已牵着马等在那里了,单小鹰才伤感道:“我这一去,怕是要一两年才回,你在京城好好照顾自己。往后性子别那么倔了,陈叔公和罗叔公顶疼你的,若是有事别抹不开面子,只讨他二位老人家帮你出面就是。再有什么,也要等我回京来给你做主。阿晢是个好兄长,也能护着你,我信他回北庭时,会给你按排好了。还有红苕的事情,这几天我和阿晢也讨了两位叔公还有秦伯父的主意,已拿出了章程来,你也不必太费心,阿晢过了中秋才离京,万事有他们呢。你只过你快快活活的日子就是。”
秦昭含泪点头,笑道:“哥哥放心,我会好好的。你实在不必担忧我,就我这样的,谁又能欺负了去?明日我不便给哥哥践行,就此与哥哥别过,不管遇上什么事情,哥哥只记得阿昭在长安城扫榻煮茶,等哥哥平安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