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初夏时节,午后的阳光明亮的不象话,官道两边绿树成荫,阳光透过碧绿的树叶打在车身上,斑斑点点透过车窗影印在人的脸上,明明暗暗之中,秦昭清楚的看到云瑞的沉肃的神情,让她心中一凉,那种感觉既陌生、又无措。仿佛正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渐渐消失。
秦昭垂下眼睑,端正身姿,恭声道:“爹爹有什么话要教训,阿昭……会听。”
“若非女郎因故流落至此,云瑞本是护卫之身,永当不起女郎一声爹爹。女郎虽不足六岁,可某深知女郎聪惠异于常人,有些事情,某原想等女郎长大后,再告知女郎,如今看来,还是现在便叫女郎知道的好。”
秦昭心中隐隐生出抗拒,这两年多的时间,云瑞和阿彩虽不曾明说过,可话里行间,她是早知道自己的身世可能不低,至少也是出身显贵人家。但事情也很显然,她能流落至此,绝非偶然,而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故,并且这事故大抵非外力所致,而是出于家庭内部,所以明明她出身显赫,可是云瑞和阿彩只能带在她在此时隐居,而不敢且也不能回家。
另外,她还记得当初自己半梦半醒之间见到的那位年轻的美妇,还有那位少年,两人如今都不在身旁,一个大概早化作尘间黄土,而另一个则是不知所踪。
尽管云瑞和阿采都相信那少年终有一天会来此处接她,可秦昭却不能把自己的将来,押在一个兴许和她有着最亲的血缘关系,而她却根本不了解的所谓哥哥身上。对于她而言,能掌控在自己手上的属于自己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
再说身份的问题,不管她从前家世有多显赫,不管将来她是否能够回去那个她其实半点也没期望的家里,去过一个显贵应有的生活,可是现在,她就是一介村女,得为自己的将来而奋斗,把握能把握的一切,利用能利用的一切,去换取她需要的生活。
身份应该是为人得到更好的生活而服务的,而不应该成为人生活的束缚。
她不可能为那么莫须有的,既看不着摸不着,也无任何期望的东西,而放弃自己现在需要得到并将为之努力的一切。
既然云瑞开了口,她也想听听他说什么,然后趁着这次的机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云瑞。就算无法说服他,但是秦昭也不希望让他和阿彩失望伤心。毕竟这两个人,是这世间对她最好的人。他们对她的关爱从来不是假的。就算无法搭成共识,取得他们的支持,至少也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理解。
“爹爹请讲。”
云瑞看着秦昭郑重的面容,心里既为她的懂事而欣慰,又为她小小年纪就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而心酸:“女郎可知道自己出身什么样的人家?”
“不知,”秦昭的脸上浮出些黯然,摇了摇头,“从前的事情,阿昭已经记不得了。”
秦昭醒来后忘掉从前的事,云瑞是知道的,只因那时候她原本就只三岁,就算忘掉什么本身也不重要,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有什么记忆?当初他甚至因为秦昭的失忆而暗自舒了口气,若非如此,秦昭想念娘子温国夫人而哭闹不休,并且被人知晓她其实并非自己和阿彩的孩子的话,于他们的处境实在不利。
可这会儿,云瑞却希望秦昭能记得自己是谁,出身什么样的人家了。至少,若是秦昭记得,兴许就不会做现在的这些事了。
云瑞暗叹了口气,才沉声道:“女郎原姓秦,祖父乃是老护国并肩王,祖母老王妃原是前朝郡主,身世尊贵。自女郎祖父故去后,并肩王爵由女郎伯父继承,女郎的伯母,乃是大卫国皇帝、当今圣上与皇后所出的长女,长公主晋阳公主。女郎的大家乃是鲁国公义女,与秦节度使成婚后,被册封为温国夫人……”
秦昭虽知道自己出身必定非寻常人家,可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显贵之家。云瑞把她的身世娓娓道来,秦昭这才知道所谓护国并肩王,竟是比一般的皇室贵胄还要显贵,除了当今天子一肪外最显贵的人家。生生居于金字塔的顶端,其势竟是除了当今天子一脉外一般的黎姓皇室之家亦不可比的。
她的伯父现任并肩王秦怀玉与长公主晋阳生了一子三女,可惜长子早逝,如今只有三个女儿,亦全部被封郡主。而她父亲秦怀用则生了她哥哥秦晢和她。不过秦晢乃是秦怀用的原配夫人裴氏所出。她则是母亲温国夫人单氏所出。
若是伯父秦怀玉与长公主晋阳将来无子,秦晢很可能会被封世子,将来继承并肩王的王爵。而她秦昭,若非是出身边关北平,并且三岁便流落在外,那么即便她不能被封郡主,一个县主也是妥妥的跑不了的。
她前世出身也不能说不显贵了,外祖父在军中地位非凡,父亲是国内有名的大企业的董事长,不管是外祖父和父亲,都是经常出现在新闻联播里的人物。而她的生活,正是许多人梦想的生活在新闻联播里的生活。
虽然妈妈早逝,但是有外公和父亲的疼爱,她顺风顺水,千金万贵的生活了二十多年。仗着家世和自己的聪明,在京城里也算是横着走的,即便最后得了绝症,并且在外公去世后知道了那疼了她二十多年的老子是个怎样的人,说不失望是假的,可她也从来没有真正否定过她二十多年的生活,直到她病死,她都过的是锦衣玉食的奢华日子。
可是前世的家世,同云瑞嘴里的并肩膀王府一比,那实在算不了什么了。
所谓“护国并肩王”,正如字面的理解,那是太祖皇帝亲赐的,可与天子并肩的异姓王室。而她祖父老并肩王,又与当今天子感情非比寻常。就算祖父去世了,她的伯父又娶了深得帝后宠爱的长公主为妻。家族地位,并未比祖父在时差上半分。
不说伯父伯母,只谈自己的爹娘,她父亲秦节度使乃是一方封疆大吏,母亲的浩命品级甚至高过父亲,乃是一品温国夫人。而她母亲单氏虽是孤女,却是朝庭里谁都不敢得罪、哪怕天子亦礼让三分的横人鲁国公陈知节的义女。
这且不算,开国大将越国公罗,在大卫国也是个神一般的存在,跟随今上打江山时,一生从无败绩,原是祖父的姑表弟,前朝的北平王府世子,论出身比前朝时还是国公府公子的今上更尊贵,大卫建国后被封越国公,他虽不理政事,大卫统一中原之后,便退出庙堂,可越国罗年少成名,多智近妖,又生性睚眦必报,就算是建国已经几十年,太祖皇帝早就驾崩,今上登基也有几十年了,可至今朝中依旧无人敢在他老人家头上动土。这越国公罗,偏偏视她娘单氏如已出,其疼爱之情,更甚越国公亲生的儿女。云瑞原就是越国公府的护卫,后来被越国公赐给单氏作贴身护卫的。
看着秦昭瞠目结舌的样子,云瑞这才缓声道:“所以,女郎,你可明白为何某不赞成你认朱七爷为义父了么?”
大卫国等级森严,最重礼法,七堂伯一支虽有六堂伯在外为官,然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罢了,七堂本人亦算得田舍翁,行的又是商人之事,若论身份,顶多也就算个寒门士大夫出身,确实当不起她这个至少县主级别的人的干爹。
但,她现在叫云昭,不是叫秦昭。
若她真的尊贵,何至于有家归不得?
若她母亲单氏果然得宠,王府且不论,何至于有鲁国公府和越国公府的护佑,却客死他乡?如此,她娘尚且不能自保,她秦昭的尊贵,又从哪里来?
“爹爹说了这么多,阿昭却不明白,我母亲如今在哪里?为何我有家不得归?还有我阿兄秦晢又在哪里?要知道他是并肩王府惟一的男孙,就如爹爹你所言,我阿兄将来很可能继承王位,予王府而言,惟一的男孙是何等重要?为何至今没有阿兄的消息?我们虽藏的隐秘,以王储并两家国公府之势,若想寻人,怎么可能寻不到我们?”
虽然秦昭心知她娘单氏已死,可云瑞并未把娘子之死告诉秦昭,甚至连他们为何躲藏在这边远之地的原因亦未提及。一方面,云瑞对当年之事的内情知道的也不详细,另一方面,他在得知秦节度使与安西都护府的慕容氏郡主成亲后,对当年夫人带着一子一女逃离北平节度使府的隐情也有了几份揣测,并且事实上这揣测距事实也相差无几,可若他说出来,秦昭又该怎样的伤心?所以云瑞才闭口不提。
秦昭如连珠炮般的发问,让原本就不擅言词的云瑞无言以对。
“这,我们之所以不能回京城,实在是现在对京城形势不了解,郎君怕无法护得女郎周全,这才叫某和阿彩护着女郎暂避此地罢了。待郎君来寻女郎,到时候必定会带着女郎回京认祖归宗的。”
说到底,云瑞还是把他们在朱家庄当着暂居,相信将来必定能够回京。
人活着总得有些希望,她不愿意打击云瑞,可心里却很清楚,他们在这里隐居了两年多了,而她阿兄秦晢所去之处,想来也绝不会是京城,但至今京城那边都没什么关于他们的消息传来,她实在是对王府不敢抱着什么指望的。在没搞清楚他们当初为何逃离北平节度使府的真正原因之前,她就不能对京城的一众人有任何的期望,更何况她觉得现在的生活就挺好的。
秦昭不想打击云瑞,只笑了笑,道:“我前头和爹爹也曾说过,就算将来我们回京,也不能一无所有的回云,就当是为了我阿兄,我们现在也应该活的好好的才是。更应该积累些财物,否则回到京城亦是一无所有,王府毕竟是伯父和公主殿下把持,我和阿兄想要立足,黄白之物,总是少不了的。再则我们现在生活在这里,也算是寄人篱下,与在云家庄甚至安县说话都有几份份量的七堂伯一家交好,是最正确的选择,爹爹从前生活在那样的世家贵族,这点道理,想必比阿昭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