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曼,威斯坦。
皇宫大殿内,气氛安静的可怕。
群臣站在台下不发一语,全部低眉顺耳,心中所想的都是怎样独善其身,如同等待暴风雨来临的蝼蛄,各自为战。
大殿之上,琼斯十三世面色阴沉,死死盯着跪在下方的泰武穆德,手中两颗龙凤珠飞快盘桓。
许久,一声叹息传来。
“退朝。”
宫廷内侍赶紧宣报一声,大臣们如蒙大赦,拭去额上的汗珠,纷纷告退。
一时间大殿内全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去后殿。”
琼斯冷哼一声,径直向侧门走去。
泰武穆德与枚德菲尔、凯德拉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苦涩,摇摇头,缓缓从地上起身跟了过去。
内殿面积不足三百方,向来是琼斯处理军务,或者私下面见朝臣的密会室,隔音效果绝佳,又有魔法屏障隔绝窃听,确保屋内所谈不会被外界获知。
已经开始步入冬季,库曼虽然身处大陆中部,但气温也渐渐带上一丝凉意。
屋内四角以及中央的热炉都已经添上魔晶,一进门,便能感觉到和外界截然不同的温暖气息。
只不过这种温度,仍是让泰武穆德感到遍体阴寒。
待内侍关上大门,三人不声不响再次跪下。
琼斯站在桌前,背对这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许久才有“啪”的一声巨响,那对价值连城的龙凤珠被狠狠拍在桌上,将沉木制成的桌面砸出两道浅浅的坑洼。
“一帮废物!”
琼斯骤然转身,满脸震怒,眼睛像是要瞪出眼眶,甩手抄起桌上的方砚砸向泰武穆德。
这位侍卫总长没有任何躲闪,也没有调动剑气,就这么硬生生被砚台砸中面庞。
顿时眉骨血流如注。
琼斯喘着粗重的呼吸,三两步走过来,对着三人胸前各踹了一脚,咆哮道:“朕是让你们去争光夺利,不是去丢人的!临走之前你们是怎么保证的?啊?一个个信誓旦旦,最后像一坨屎一样被人赶了回来,还有脸在大殿上汇报这件事!”
虽然森加一直都是个秘密,但泰武穆德带队出使却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得知泰武穆德归国的消息,琼斯还特地派仪仗队前去迎接,却没想到换回了这种结果。
尤其之前他这位皇帝陛下在众臣面前夸下海口,却最后闹了个灰头土脸,这口恶气又无法在朝堂上发作,只能发泄在三人身上了。
连打带踹,琼斯仍觉得气不过,干脆转身拔出墙上的佩剑,周围几位内侍立刻慌乱起来,连忙跪下拉扶。
“滚开!”
琼斯几脚就将内侍踢开,气势汹汹的走到泰武穆德前,低沉道:“把经过给朕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泰武穆德平静的将整个过程说了一遍,然后就重新低下头。
随侍多年,他太清楚这位皇帝陛下的脾气了,别看现在暴跳如雷,其实更多是为了表明一种态度,却并不会作出更加出格的事情。
在这种用人的关键时期,就算如何盛怒,也不会将作为肱骨之力的三人斩首。
果然,在听完泰武穆德的讲述后,琼斯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抬剑砍向泰武穆德,在内侍们的低声惊呼中,却没有血花四溅的场景,只是用剑背狠狠敲了两下。
“你们都下去。”
琼斯回头瞥了一眼,内侍们赶紧告退。
屋内便只剩四个人。
“继续说。”琼斯冷声道。
先前有外人在场,泰武穆德故意隐去了关于森加的细节。
“最后一场比试,前期如预料那般,森加进入‘女神’状态后,几乎以碾压之姿取得优势,不过多拉贡随后展现出远超事前情报的实力,结果……最后关头,森加的魔力消耗超出预期,进入暴走状态。”
琼斯表情一凝:“暴走?那个小公主受伤了?”
仅仅一句话,琼斯脑中就联想到无数种后续可能发生的事态,其中最严重也是最不想看到的,便是泰勒受伤。
如果有可能,他当然希望这位未来注定会成为心头大患的异国公主早点死掉,却不希望看到死在和库曼相关的事件中。
“没有,泰勒殿下安好。”犹豫一下,泰武穆德提了提奥丽莎出现的事情。
琼斯听完顿时有些吃惊,同时眼中也多了几分兴趣:“之前安东尼不止一次提过,森加的魔力暴走是个极恐怖的事情,一个混血的龙族幼女竟然能做到这种事?”
泰武穆德苦笑一声。
琼斯皱纹一挑,他就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在想什么了。
“那你们没有想办法把她带回来?就算带不回来,也不能留在利亚任其成长。”
琼斯眼中闪烁起危险的光芒,说出完全在意料之内的话。
对于这种极具天赋的天才——或者说鬼才,他向来是贪得无厌的。
如果得不到,就宁可毁掉。
泰武穆德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如同决心赴死的壮士:“回陛下,这个幼女的身份有些复杂,实在不好动手……除此之外,森加……也留在利亚了。”
琼斯一愣,微微歪起头,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森加留在利亚了。”泰武穆德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
琼斯眉毛动了一下,脸颊却慢慢松弛下来,先前的怒气仿佛凭空消失一般荡然无存。
然而泰武穆德却清楚。
这是皇帝陛下愤怒到极点时,才会显露出的状态。
“继续说。”
仍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话,语气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城欲摧的威势。
“比试结束后,纳乌拉曾经找过微臣……进行了一番谈话,表达了一些……陛下不愿听到的意见。”
“哼。”琼斯冷哼一声,“吃里扒外的东西……是他将森加留下的?”
“不是……”
泰武穆德斟酌着措辞,“纳乌拉没有给太多阻力,真正形成阻碍的,是……另外一个人。”
泰武穆德给了枚德菲尔一个眼神,后者立马从怀中摸出一个方盒,毕恭毕敬递了过去。
琼斯接过布包,放在手里,意外的感觉有些沉。
布包中有个造型古朴的小盒,里面端正摆着一个鹰身狮面的猛禽木雕,通体黝黑,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材质。
“这是什么?”琼斯掂了掂木雕,抬眼看向泰武穆德。
泰武穆德露出意外的神情,愣了愣,反问道:“难道陛下没有一点印象吗?”
琼斯本就一肚子火,哪还有耐心玩这种字谜,正要发怒,瞳孔却猛然一缩——
这个猛禽的样子,似乎确实在哪见过?
“安东尼……这是狮鹫族徽!”
总算想起木雕的来历,琼斯的表情瞬间变了,语气中竟然带了一丝罕见的紧张:“这个木雕是从哪里来的!”
“是之前在利亚声名鹊起的大魔导师,迟小厉手中得来的。”泰武穆德回道。
当时在那个异度空间“友好”交流了一番,泰武穆德就知道,想要强行带走森加恐怕是痴人说梦了,所以只能被动接受迟小厉的条件,这个木雕也是那个时候得到的。
关于这个狮鹫形象,泰武穆德也只是略微有些了解,似乎是位居巴布大陆最西侧的玛兰帝国里,那个丝毫不逊于波鲁什家族的神秘大族族徽。
所以当迟小厉拿出这枚木雕时,泰武穆德的第一反应,便是迟小厉出自那个家族。
不过迟小厉并未多言,只说让他们把这个木雕送到琼斯眼前,这件事就算完了。
在见到琼斯的表情变化后,泰武穆德才略微松一口气,至少可以证明迟小厉没有在忽悠他们。
“陛下,请恕卑职僭越,这枚狮鹫……有什么说法吗?”见琼斯沉默许久,泰武穆德忍不住问道。
“这是慕斯家族的族徽。”琼斯摩挲着手中的木雕,眼底现出几抹复杂的情绪。
整个巴布大陆只有两个顶级家族,库曼的波鲁什,以及玛兰的慕斯。
只不过这两大家族风格迥异,一个出世,一个隐世。
波鲁什家族拥有数百年从政历史,同时在商贸方面也延伸极广,剑术天才更是层出不穷,现今库曼诸多将领都是出自这个家族之门,甚至可以说,以纳乌拉为代表的波鲁什年轻一辈,已经渐渐在库曼剑术界占据了半壁江山。
反观慕斯家族,却和波鲁什走了另一个极端,几乎罕有什么消息流出,基本参与玛兰帝国的军政要务,商贸往来更多的是对西大陆与蛮荒之地,就连本国的居民都对这个家族知之甚少。
虽然慕斯家族不常出现在大众面前,但没有人会怀疑这个超级大族的底蕴。
“这枚木雕使用的材料十分珍贵,是慕斯家族独产的‘龙畲木’,硬度堪比精钢,可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整个大陆也只有两块,是慕斯家族最高身份的象征。”
泰武穆德抬了抬眼,几乎就要认定迟小厉的身份,却听到琼斯突然叹了口气:“近二十年前,安东尼在外游历时,曾经救下一个身负重伤的年轻人,在击退五位大魔导师与剑士组成的追杀队后,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出国历练的慕斯家长子,德伦斯?慕斯。”
琼斯抬手示意三人起身,走到椅子边坐下,脸上的怒气也不知何时消退下去。
“后来德伦斯伤势痊愈,为了表达感激之情,试着邀请安东尼担任慕斯家族的顶级客卿,被拒绝后,便将这枚代表身份的木雕赠送给他,明言若是有一天遇到困难,凭着这枚木雕,慕斯家族定会全力援助。”
说到这里,琼斯眼中现出几分唏嘘:“多少年之前的事了……安东尼回国后跟朕提过这个插曲,朕当时还很高兴,本想借机结交一下这个家族,结果被那个顽固老儿严词拒绝,说是只当成一个朋友赠送的礼物……”
三人默默站在桌前,听琼斯继续讲下去。
“后来过了很多年,有一天安东尼突然找到我,说是将这个木雕送人了,当时朕就一阵肉疼,干脆给他扣了个‘送财童子’的帽子。”
琼斯突然笑起来,脸上带着几分追忆,又莫名叹一口气:“我问他这么贵重的礼物送谁了,他说是个交情不错的年轻人,却没有直言那人的名字身份。
若将来某一天,有人带着那个木雕找上门,无论对方提什么要求,最好都答应下来。”
说到这里,琼斯眼中陡然绽出一抹精光,突兀从靠椅站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朕当时很生气,直接质问,如果那人要取朕的性命,朕也要答应吗?”
“你们猜安东尼怎么说的?”
不等三人开口,琼斯便苦笑一声,自问自答:“这混账老头竟然说,这枚木雕反而是保护库曼的护身符,那人愿意拿出木雕,就代表还有和谈的余地,也是给双方各一个缓冲的机会,如果把他惹急了,恐怕整个库曼都要鸡犬不宁。”
说完这句,琼斯像是用尽了力气,颓然向后靠去,摇头道:“朕当时问他,那个年轻人值得如此重视吗?他只说了一句话——”
“和纳乌拉五五开。”
泰武穆德瞳孔缩了缩,心中却没有想象那般震惊。
或许从见识到迟小厉的手段起,他就已经有过这种心理准备了。
枚德菲尔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陛下,许多年之前,卑职曾经接到过一个情报,言说纳乌拉私下与某位魔法师切磋过几回,各有胜负,当时情报部一干同僚都认为是无稽之谈,便没有重视……还请陛下责罚微臣的失察之罪。”
琼斯摆摆手,不予追究。
“别说你们,就算朕当时听了,也以为是安东尼夸大其词,现在看来……”
琼斯重新盯向泰武穆德:“跟朕说实话,他有那么厉害吗?”
“有。”
泰武穆德没有丝毫犹豫的点点头,接着将迟小厉先前所提的条件,一字不落复述一遍。
琼斯面色来回变缓,手掌一直在摩挲着木雕,纠结之意甚浓。
许久,才衣袖一挥,声音带着些许低沉:“这件事既然已经变成这样,就按他说的做吧……同时面对波鲁什和霍弗这一票弟子,压力确实也太大了。不过关于讨伐队的分权问题,你们还是要尽可能操作一下,就算是输,也不能输的太难看。”
“关于迟小厉这个人……尽可能多的打探,但不要触及底线,虽说这枚木雕的情分已尽,也未必不能拉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