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来的快,去的也快。
本就支离破碎的教堂废墟,如果说之前还勉强保持一丝原有的形状,在经过这么一阵雷霆涤荡后,便彻底化为乌有,即便站在原址上,放眼望去,也只剩下了遍地焦炭般的粉末。
白衣青年单手按在剑上,身上再不见丝毫雷霆之气,就仿佛之前根本没有出过剑,神情自若的站在原地,盯着不远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
不过很快,一道模糊的黑影从地下“钻”出,出现在白衣青年身后,却没有趁着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进行突袭,而是逐渐凝实身体,盯着青年背影,目光有些沉重。
正是衣着破损不堪、面带狼狈之色的教宗陛下。
白衣青年心有所动,转过头,脸上微露错愕之色,似乎这才意识到之前那个是假身,有些懊恼的拍了拍脑袋,自语道:“哎呦,竟然被人金蝉脱壳还不自知,我真是蠢……还好你没有从背后偷袭,要不恐怕得受不轻的伤咯。”
涅墨西斯冷笑一声,不予应答。
他现在的状况,远比表面看上去更加糟糕,就仿佛一个全身布满细密裂纹的水缸,虽然看上去完好无损,但如果不抓紧时间修复那些裂痕,稍一受到冲击,就有可能整缸决堤。
刚刚那一剑,已经算是直白无误宣告了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再演下去就没有意思了,所以涅墨西斯才选择主动出现。
雷云出现,杀机遍布,涅墨西斯硬吃了一记雷击,以独门暗系秘法化出了一道与真人气息无异的分身,拼着魔法之心受损的代价,只是为了让青年误以为自己已经遭重,继而心神松懈。
也只有这样,他才可能搏出那唯一一点胜机。
涅墨西斯阅人无数,自然了解这些所谓的年轻天才的心性,尤其那些成名越高、名望越大的后起之秀,在这种时候反而会出现致命的疏漏。
倒不是他们倨傲自大,不把对手放在眼里,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事实恰恰相反,许多年轻天才是经过了无数场血腥厮杀磨砺出来的,所以绝不会犯麻痹大意的低级失误。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们通常都对自己的实力有着极为清晰的认识,同时对于交战对手,也会有着清楚了解。
像白衣青年与涅墨西斯这种情况,对方在他出手的一刻,就应该清楚了大致的实力范围,所以一怒之下,才会选择最直接却能恰好重创自己的招式。
涅墨西斯就是赌青年对局势的把握了如指掌,所以自信他躲不掉这次攻击。
只要心神稍稍偏移到另外两处战场,涅墨西斯就有把握抓住机会,不说反败为胜,最起码能够稍稍扳回劣局。
只可惜最终的结果差强人意,青年表面上如涅墨西斯所期许那般,似乎开始遥望另外两处战场,但真正的精神力与剑气锋芒,仍旧死死锁住周围。
涅墨西斯先前便有种直觉,这种引蛇出洞的手段,若是自己从背后出手,固然能够真正伤到青年,但自己也绝难逃脱下一剑。
以伤换名,对于青年来说,似乎很划算。
只可惜青年的演技太差,不理解过犹不及的道理。
如果刚刚稍微表现出对周围的警惕,说不定涅墨西斯就要按捺不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然后被毫无悬念地……一剑斩落。
这种明明对手比你强,偏偏还很聪明的感觉,让教宗陛下很不爽。
更多的却是惶恐。
涅墨西斯已经有些骑虎难下了,之前为了这最后一份投名状,他也算是在两位神使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过。
可是谁成想,自己挑选的对手,不但剑术远远超乎想象,就连心境都如此沉稳老练,全然不像一位年少成名的天才剑士,反倒有着那些活了七八十年的老家伙的狡猾。
涅墨西斯心神动荡,全神贯注的盯着对面的动向。
实话实说,这位向来运筹帷幄、自认谋略武力皆过人的教宗陛下,真的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打,八成是打不过。
跑,更不可能跑。
一旦在这里怯战,不但会令诸位大人失望,甚至还有可能因此遭到反目,甚至直接成为神使们的猎杀目标。
比起注定没有活路的死,涅墨西斯更愿意拿命跟眼前这个青年赌一下。
赌他能够撑到其他两位大人处理完各自对手,前来支援。
至于这份投名状最后会不会反而变成了拖累他的败笔,结果已经注定,就看他能挽回多少了。
有些出乎涅墨西斯预料的是,白衣青年既没有急着打过来,也没有继续那拙劣的“演技”,而是忽然拍了一下自己脑袋,有些懊恼道:“糟了糟了……一不小心做的有些过火,万一那位皇帝老儿追究起来,只能交给大哥去周旋了……”
白衣青年将视线移过来,涅墨西斯下意识便在身前造出一个屏蔽结界,却没迎来对方的剑气。
青年有些不满道:“都怪你,打打杀杀就算了,为什么非要逞什么口舌之快,这下子害人害己。”
涅墨西斯感觉胸口有股郁气,呼之欲出,不过忍了半天还是老老实实憋了回去。
要是放在其他时候,其他对手,他肯定早已反唇相讥,拿对方最深恶痛绝的言语进行反击了。
然而面对这个一言不合就用雷劈人的剑士,偏偏还比自己厉害,涅墨西斯就没法用自己的方法讲理了。
不过输人不输阵,涅墨西斯表面上仍是一副毫不在意的嘲弄神情。
双方交手前三个回合就处于大劣势,涅墨西斯心境肯定也受到了一定影响,毕竟这十年间他的眼光都是凌驾于这些凡夫俗子之上,真正把自己当做了未来的神使。
现在败给一个剑士,心理上接受不了,但情感上涅墨西斯还是可以承受的。
毕竟他这位候补,距离真正的神使还是有不小差距的,若是今天哲甫血肉之躯换成能量体,涅墨西斯有自信,先前那一道雷击,根本对他造不成多少伤害。
魔力流泻与转化速度的差距,就是如此恐怖。
白衣青年终于向前走了两步,却仍然没有流转剑气的意思,像是单纯为了更近一点说话,神情淡然道:“我们辰家男儿最是胸怀宽广不记仇,所以你之前口无遮拦的事,我就不予追究了。”
涅墨西斯冷笑相对。
似乎现在他除了冷笑之外,想要找回面子,也没有其他办法。
青年继续道:“不过有一件事要小心,万一之后遇到我那位大姐,她可是女儿家,跟我另一个妹妹都是被父亲捧在手心里养的,哪像我们俩兄弟,可谓是吃尽了苦头。
因而我这个大姐心眼太小,你可千万不要以为她也跟我们俩兄弟一样好说话,万一嘴上没个把门的,自己丧命事小,被我姐牵连到其他人可就是大罪过了。”
涅墨西斯皮笑肉不笑道:“听你这意思,是不准备杀我了?”
白衣青年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说实话,我们两个之间并没有太多仇怨,你现在也只是那些神使的狗腿——嗯神使候补?这么形容可能更好一些。
我们辰家跟神使之间倒是有一些旧仇,算是解不开了,但你不一样,你现在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加上我这个人又比较懒,只要你愿意就此离开,并且直到事情结束前不掺和这件事,我就替大哥做个保证,之后玛兰该归谁就归谁,我们和奥德烈之间不过是生意往来,不会帮他稳固局势。”
白衣青年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现在滚蛋,可以免死。
不识时务,他也不嫌麻烦。
涅墨西斯目光闪动,脸上浮现出思索的神情。
白衣青年倒也没催,只是将精神力远远散播出去,并非担心兄姐那边的战况,而是提防除了这两人之外,现今仍未发现的不稳定因素。
尤其要注意的,是远处那座分不清究竟是不是结界的奇怪能量波动,每当白衣青年将精神力渗透进去,就如同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虽然结界现在看上去仍然稳定,但谁也没法保证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时候就会神不知鬼不觉从背后偷袭一下。
至于对面的教宗大人,白衣青年倒不是特别在意。
在选定对手的时候,白衣青年其实是有一些抵触的,毕竟三剑士只有年岁之差,却没有高下之分。
让自己对付一个最弱的家伙,就算身上似乎还藏有一些连他都看不出底细的手段,但也不过是乡下的蚂蚱,顶破天也只能蹦跶两下。
可惜自己年龄最小,便最没有话语权,只能任由兄姐将其他两人挑走。
本来白衣青年是想提醒那个似乎要捡软柿子捏的死灵法师两句,毕竟自己那位大姐最讨厌丑的东西,那副骷髅架这么折腾,无异于羊入虎口,提着脖子要往剑尖上碰。
结果开口之前大姐的斗笠帽檐微微动了一下,白衣青年就只能将话咽回肚子里去。
看来比起丑八怪,大姐觉得打一个弱鸡更没劲。
白衣青年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以他的心境,当然不会被对方三言两语挑唆动怒,之前那佯怒一剑,便是给对方提个醒,同时也是给他一个台阶下。
你看看咱俩的实力差距,反正也没什么大仇,你也犯不上为那些神使在这里丢了性命,干脆就此滚蛋,我也懒得杀你。
白衣青年觉得自己已经够宽宏大量了,那位教宗大人更是聪明人,应该不会做出愚蠢的决定。
至于在那边装模作样的面露纠结之色,恐怕是身居高位时间长了,沾染上那些世俗的面子气,又或者在心里暗示自己这不是背叛,只不过形势所迫不得为之,好让自己有着更光明正大倒戈的理由。
不过这段内心戏,是不是也忒长了点?
“嗯?”
白衣青年终于觉察到一些不对了,视线迅速移回涅墨西斯身上,眼中微露愕然之色。
涅墨西斯再也憋不住冷笑,嘴角微微上扬,干脆将拢于宽袖之内的手抽出来。
原本手臂位置已经变成了一道黑烟,勉强撑着袖子,前端则是结成一道充满不祥气息的魔法阵。
涅墨西斯低沉吟唱,同时将魔法阵向下压去。
接触地面的瞬间,一道黑芒迅速扩散向四周,便衣青年只感觉身体陡然沉重了许多,像是整个领域内的重力也受到了影响。
白衣青年收回精神力,脸上带着则一丝不解,皱眉道:“这么隐秘的阵法,准备阶段甚至连我都没有察觉到,肯定跟这座城市中提前埋下的阵眼有关……你到底准备了多久?”
眼看杀手锏完成,白衣青年也成了插翅难飞的雀儿,涅墨西斯终于一扫先前的阴翳,开怀大笑道:“我不想跟一个死人废话。”
白衣青年歪了歪头,露出略显困惑的表情,手指轻点下巴,就这么自言自语起来:“我们来的消息应该是绝密的,所以你不会是提前接到了情报,而且与奥德烈碰面的地点,之前也没有详细谈过,这座城市又有提前埋下的阵法……难道你手下有精通预知或者术算能力的魔法师?”
白衣青年随即摇头,否定了之前的判断:“就算真有这种高手,一旦预知对象实力远超施术者,就会受到严重反噬……比我们三个厉害的预知魔法师,应该还没出生才对。”
白衣青年说的极为平淡,却又像是在说一件不容置喙的事实。
涅墨西斯终于开口:“不用猜了,就是你想的最后一个可能,我用了十年时间,按照诸位大人的吩咐,在整个玛兰,所有城市,都埋下了能够增幅我魔力的阵眼。所以就算不是在索奥睿斯,你的下场也一样。”
白衣青年露出恍然神情,随即又惋惜的摇了摇头:“这种结界倒是有那些神使一贯的作风,以一地生灵的命作为献祭材料……你这位教宗,对待自己的臣民,可是真的狠呐。”
涅墨西斯冷笑连连:“成大事者,至亲可杀。”
白衣青年脸上终于现出一分怒意,随即眼中又露出几分失望。
涅墨西斯心脏顿时停跳半拍。
只听青年用极为平淡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