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是种神奇的事物。它导引温暖,它编织悲剧,它流淌着财富与贫瘠,荣耀与罪孽。有时候,它脆弱得能被一口清水打破;有时候,它又坚逾铁石。
仅仅是一个照面,罗嘉就愣住了。尽管被尘灰涂抹,少年的面庞依旧闪烁着造主的巧思。对于这样超乎人类想象的线条,他仅仅在镜中见到过。
血液在皮肤下奔流。罗嘉几乎以为它们要破开阻隔,和自己的同类相拥相亲。他知道对方也有着同样的感受。
尖叫声,挣扎声,然后是沉重的肉体落地声。这场短暂的战斗——不,应该叫单方面的屠杀——让他想起了沙漠中的猞猁,一样的精巧、干净且优雅,即使在狩猎极其孱弱的猎物时,也不惮于使用自己高超的技艺。
那苍白少年很快干完了自己的活,在阴影中直起了身子,直勾勾地看过来。
最后一个倒下的工人在他脚边挣扎,吐出一个字眼:“午夜幽魂……”
滴答,血珠顺着下颌骨的轮廓淌下,肮脏发丝遮盖不住几乎全黑的眼球——和刚才活人与死人眼中的麻木不同,这双眼中激荡着沸腾的情绪,让罗嘉想起了岩层下滚沸的岩浆。
那应该是维克多的面容,只是更高贵细致。相比之下,午夜领主像个略有缺憾的翻模。
罗嘉皱起眉毛。
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如果是幻象,那为何他所见所感都是如此的真实,甚至能嗅闻到风中硝烟和尸臭的气息?
也许自己只是不慎闯进了维克多的记忆中,他听战士断断续续讲过自己永夜的家乡。罗嘉轻轻踏出一步,踩在坚实的地面上。
罗嘉察看灵魂的能力并不受控制。倘若有人的经历足够刻骨铭心,激荡的情绪就会使他不由自主品尝,甚至以第一视角浏览清晰的记忆。但这种程度的沉溺,他也是第一次体验。就好像……不是自己窥探秘密,而是秘密在窥探自己一般。
午夜游魂的瞳孔缩了缩。他很高,即使驼着背也有两米多,皮肤呈现出久不见光的惨白。血从他双手上滴下来。罗嘉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判断错了。
杀死头领的并不是罗嘉想象中的利刃。幽魂手无寸铁,他是硬生生用参差不齐的指甲划开了工人头领的咽喉,又解决了剩下所有人的。
麻杆般的身躯在长袍下晃荡着,游魂瘦到让罗嘉几乎怀疑他是具木乃伊,只要扒下破烂如绷带的破布,他就会散落成一地骨骼。
尤其是那身破布,它褴褛到罗嘉不愿称之为衣服。他几乎从出生起就被洁白的亚麻包裹,最辛苦的时候也只是黏上自己被烧焦的血肉。但游魂外衣上有着火药的灼痕和七七八八的腐蚀,最多的还是一层厚厚的油腻。
一阵腥臭的夜风吹过,卷得游魂的长袍猎猎作响,满头乱发遮蔽住脸庞。如果有追魂索命的游魂,应该就是如此模样。
罗嘉灵敏的鼻子捕捉到了股诡异的气味,源头正是对方的身上。
“为什么杀人?”他轻声问。小原体很难相信一个自己的血亲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也许对方有着自己的理由。
他说的是诺斯特拉莫语,这种语言的发声让他想起嘶嘶吐气的沙蛇。这是维克多教给他的。
游魂紧盯着他的脸,眉宇间阴晴不定。“他们有罪。”
“前几个有。”罗嘉说,回想着自己在他们身上看到的谋杀、劫夺和侵犯罪行。“但最后一个只有十四岁,他从来没有干过那些事。”
游魂沉默许久,直到罗嘉以为自己说错话的时候,才恍若梦游般开口。“他会的……比利会的。如果我放过比利,他会跑回家躲在床下。他会因为饥饿出来,为了一点点配给杀死一个母亲和她的两个孩子,大儿子在床头,二儿子在门边…那孩子本来快跑出去了,但比利追上去,用刀刺进了他的背。他第一下没刺准,慌了神,压在孩子的背上乱捅了四刀——”
“别说了!”罗嘉打断了他。他确定无疑游魂说的是真的,至少是对方以为的真相。
游魂描述得如此细致,仿佛亲眼所见,已经脱离了推测的范畴。罗嘉作出了判断:要么游魂真是个疯子,要么就是…他真的看到了。
预言。他想起了莉莉丝的面孔,无厌女王的诅咒,以及乌莱亚言说的命运。
游魂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一个噩梦消散在空气中。他微微偏过头,专心致志盯着罗嘉。
过了好几秒,罗嘉才开口:“如果给他面包呢?”
“我没有面包。”游魂不急不躁。
“…工头的屋子里会有。”罗嘉沉声说。
“但那不是我的。”游魂回答。
“它可以是你的。”
“但那不是我的。”游魂踩在年轻工人的脸上,微微用力就让对方的喉咙咯咯作响,双眼暴突向天空。“如果今天能吃饱,比利会思考,感激他见过的巨人。他会用午夜游魂的名号领导人们,反抗监工和贵族。”
“那不是好的吗?”罗嘉意识到自己无法理解游魂。这并不是由于知识的差异,他的所见并不比自己更贫乏,甚至远远超过。游魂有着和自己相似的天分,他们都能看到表层之下的事物。但和观察欲望不同,他能够看到未来的走向。
钳制对方的是意识——游魂的思想仿佛被沉重的镣铐钳制,一路坠向最悲观黑暗的结果。
他正思索着,看到游魂摇了摇头,继续缓慢碾压着依旧喘息的年轻工人。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滴血的手。
“但那不是我的命运。”
罗嘉愣住了,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不知道为何,看着游魂被愚弄让他有种自己受辱的耻辱感。对方不该这样的,一个声音在心底隐隐说。但午夜游魂该如何,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你就用这个搪塞我?”他提高了声音。“哪个巫婆恶棍告诉了你这种鬼话?让我过去,把那家伙的脑袋塞进他的肠子里,好检验下他能不能用肠卜术看到自己的命!”
“这是注定的。”游魂不疾不徐地说,带着股恼人的平静。“最黑暗的命运将会发生,人们的愿景总是适得其反。”
他歪过头,甚至对罗嘉笑了笑。“难道不是吗,我思想中的痼疾,毒害我精神的希望,如今居然化为人形的幻影来说服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