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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至亲至疏夫妻,如今王熙凤坐着小月子,内院的事一概甩手不管,王夫人愁得和什么似的。
周瑞家的手里推着花油,在王夫人脖子上细细的揉,嘴里还不忘道:“自老太太和二奶奶将养以来,太太您就没好生歇过一日,真叫奴婢心疼。”
王夫人本是半靠在榻上,看林之孝跟在贾政身后,捧着账本进来,倒是将身子坐直了,细眉一挑,脸上就笑了,“老爷来了。”又点头问林之孝:“都安置好了?”
“回太太的话,按太太的吩咐都交代下去了。”林之孝恭恭敬敬的,瞧着与往日在王熙凤夫妇面前的恭谨样并无二致。
王夫人听他说得郑重,脸上的笑也收敛几分,启唇道:“我也多年不操持这些杂事了,若不是先头凤哥儿建议,还想不到这一层来呢。”
想了想,又道:“你们夫妇也是跟着先太爷们过来的,我也不怕同你交底,上头的老太爷为儿孙们挣下前程,泽被后世,到咱们还能安享富贵,这是天大的福气。”
王夫人阖上账本,抬手叫停周瑞家的动作,捡起桌上一串念珠,微微看向喝茶不语的贾政道:“东府咱们倒是管不着,只说咱们府上,按旧例,每年上下打点并吃穿嚼用,想要不落体面,总也要个八九万两银子来支持着。”
见贾政不语,又闲闲望过去,软和道:“老爷可别怪我说话不中听,去年田庄就只收上来了六成,今年若是还如此,只怕咱们家里金山银海也撑不住两三载了。”
贾政捏了捏眉心,面上不耐,半晌才动作起来。
“那就叫下面人年底时将去岁的欠缺一并补上不就行了?”只见他呷了一口茶水,轻飘飘的从衣袖里掏出一张花名纸册。
王夫人接过,见宝玉大名在上,满眼不解。
“你也说了,按旧例,宫妃省亲后,为缓思家之心,允家中每月进宫一回。如今老太太病着,只好劳烦太太走一趟,也问问娘娘的意思,如此安排是否妥当。”
花名册上玉字辈适龄的儿郎们皆列其位,还不忘各自写上擅长或是现有功名之类。接着几个文字辈还闲赋的老爷也列出来,这显然就是要去请元春过目,挑几个得用的分派差事了。
两口子素日是没什么大主意的,如今也能聚在一起一口一个咱们家,贾政听了,心中多少几分熨帖。好歹他的太太还不像琏儿家的太太一般,张口闭口你们贾府如何,她又如何的,哪里有个一家人的样子?
如今这样就好。
凡枝繁叶茂的大家族,难免会生些不成器的子弟,不过只要每一辈里都有好枝儿,大家的力气往一处使,总不会叫人过不下去。
贾府也正该这样。
府上自来是各愁各的,这些主子们的担忧,并没有影响到云珠她们这样的小丫头。
消停了几日,见那什么朱砂红纸画小人的事故一直没有提到明面上来处置,还只当是私底下已经解决完了呢。
“赖奶奶发话了,这院中各处可以分派承包,还不必事先花租金,地上一应产出,府里收三成,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呢!”小红心中十分意动,她爱吃鲜莲子,又心知云珠小金库丰厚,便私底下撺掇起来,想要合力将怡红院身后那一片荷塘包下。
云珠不通农事,对伺候花树更是一窍不通,因问:“那你可问过林叔了,他同意吗?”
“林叔若是同意,我就跟你干。”云珠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大观园是贾府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改革项目试点,其中若说没有油水,谁会信?
但隔行如隔山,此事热热闹闹的传了一上午,眼下是一个报名的都没有。
众人都在观望。
“去我家问问?”小红顿了顿对云珠说道:“近日二奶奶坐小月儿,我娘的差事倒是少了许多,你与我同去,咱们去问问。”她说完,将手里的差事梳理了,与绮霰告了一个时辰的假,言说要带着云珠去她家取些东西。
说着,就在云珠景仰的目光中将她从茶水间拽了出来。再半盏茶的功夫,两人收拾了一叠点心,这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往林家去了。
这就是家生子的面子啊,可以当假条用的。
还没进林家的院子,就听院内嘿咻嘿咻忙碌的声音,因手里端着冰皮的点心,也顾不上院内的大呼小叫了,两人一前一后推门,就见小红娘亲拉扯着一张巨大的熊皮。
湿漉漉的毛皮几人合力撑开,四周套了麻绳,互相用力崩紧,正要撑到架子上呢。
“林婶子好。”云珠温柔地笑笑,打过招呼,这才与小红坐到屋檐下,看众人硝皮子。
“红红回来了?呀,小云!”新鲜的兽皮便是泡细过了,也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腥气,小红娘亲忙道:“快快快,你俩进屋去,别叫这脏水沾上,腥着呢!”
小红嘟囔着,将云珠扯进屋,“看来是庄子上送东西来了,怎么还把生皮子也送来了,管天管地竟还要管制皮子,真真要累死人了。”
“呀!怎么这么多野味儿?娘!我爹呢?”小红往云珠怀里塞了一碟子野浆果,大声问道。
云珠端着托盘,见小果子生得红艳艳的,一捻就是一泡甜水,京中自来讲究,倒是有些年不见这等山珍了,“好吃!”
她夸道,还顺手往小红嘴里塞了一个。
“你爹还在府里呢,晚些回来。正好,你俩多待一晚上,庄子上送来的鹿肉,咱们家得了半头,晚上烤鹿肉吃!”
三四月的螃蟹并不肥,但林家也不知从何处得来一篓。只见林婶子将螃蟹封在罐子里,又往里倒酒,还撒了好几把粉料进去,各式调味料的香气在室内迸发,云珠不由露出几分敬畏。
“这也能吃?”
“能的。”小红拆开一包糖粉,也往那腌蟹的罐子里倒。
柳婶子私底下对孩子们都是极亲热的,不似府中在凤姐儿面前那副呆头鹅样,她笑眯眯道:“小云是成都府人,不晓得这金陵吃法,这小螃蟹啊,腌过了做成蟹酱,最香了!”
见两个小姑娘上赶着帮忙,林婶子想了想:“那皮子还得晒上两日才硝得。如今开春,咱们家庄子上送来些鸡鸭猪羊,大多瘦得很,我就叫他们又带回去了,只留下了这张熊皮和些吃食,可见庄户人家也很不好过。”
她倒不瞒着孩子家事,只是见云珠也在,便挑拣了些轻省的说给她俩听,末了还不忘总结:“好生办差事,不要叫主子们恼了去。”
林之孝回来时,见几人佝偻着腰身正在削竹签子,满地的碎木渣子跟下雪似的,他哂小红,“又偷懒回家来了。”
说完才看见云珠抬头,小姑娘亲昵的喊了一声林叔,林之孝笑道:“差事嘛,就是要劳逸结合的。”
说着又问妻子今晚吃什么,真真是跑一整天,连脑袋都大了,俩人犹豫着自己的来意,云珠看向小红,小红推搡云珠,小女儿家的计较哪里逃得过大人?
“小云年纪小小,做那什么提拉米苏,在京中十分受欢迎,红红也学一学,成日里傻乎乎的,真叫我跟你娘担心啊。”林之孝出言试探,别看云珠比红红还小几岁,除了性子内敛些,那真真是处处都不差个大人了。
自家的傻丫头哦,看了真叫人心急。
“都是叔和婶子费心经营的,这不是咖啡豆都换成了茶粉,味道和样式都比之前更优,可见您二位才是真正做点心的行家呢!”云珠说完犹豫了一下,看着小红不断忽闪的大眼睛,不好意思地说道:“今日我们来,是有疑问想请林叔解惑,我,我……”
云珠转身跑进屋子,将自己换下来的小背包打开,从里摸出了一张自己画的粗糙地图,细看之下竟是怡红院周遭的景象。
“林叔和婶子知道的,今日府中传话,说要将大观园内的山水园林划分区域后,叫众人承包了去,各自管理各自收成,我们……”云珠也就五六分心动吧,谁让她还没有开发出种田技能呢,这要是将来不赚钱,可是要自掏腰包给府里付租金的!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林婶子一手揽一个丫头,问道:“可是心动?”
小红点头如捣蒜,垂涎三尺的分享了鲜莲子是多么的吸引人。
云珠倒是点头点得犹犹豫豫的,虽心中大胆猜测了,府上必不会眼睁睁看着承包人胡搞瞎搞,不要租金,又有技术指导,赚多赚少不好说,但应该不至于亏损。
“这事儿,原是三姑娘私下提给二奶奶的,园中懒怠攻讦的风气太重,针头线脑你争我抢,每日里都有各处告状的,你二人若是跟着承包,只怕往后口角之争停不下来。”说着看向妻女。
林婶子道:“大观园的口角比东西两府的糟心事加起来还要多,单是田、祝两位妈妈,见了赖妈妈家的花园能产出,私底下可没少揭园子的好处,因此她两人也早早就将名字提了上来,只是三姑娘还没点头同意罢了。”
“为什么不同意?”小红疑惑地问,底下人积极响应,又是积年的老仆,按理说办事能力应该是没问题的。
见夫妻俩不说话,云珠沉吟片刻,尝试着从经济学的角度去理解问题。
合约形势的改变会间接影响交易费用,这听起来很像建国初期的包产到户制度,云珠惊叹于探春在经济领域的敏锐,府上多少人小瞧了这位三姑娘?
便道:“若是叫两人分包,利益难以透明,欺上瞒下的事情必然只增不减。既如此,三姑娘必是希望多些下人去承包。这样一来,将园子的部分使用权分给下人,将来收取固定提成,不仅人多力量大,还能成分征之势,扩大互相监督的范围,这样就能更多的收上来租子。”
“到底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咱们自来和银钱打交道的,都不曾想到云珠说的这一层。”林之孝一改调笑的神色,郑重其事道,“可见大家都小瞧三姑娘了,小小年纪就这般远见。”
“可我不想和祝妈妈吵架……”小红瘪着嘴,将脑袋埋在亲娘怀中,神色落寞。祝妈妈年轻时可是跟着老国公上过前线的,虽只是混在伙夫营内,但那一身暴脾气无人能敌。
吵起架来更是中气十足,谁敢掠其风头?
但谁叫林家疼孩子呢。
次日一早,云珠在茶水房里,就听小红兴高采烈道:“好消息好消息!”
没等云珠回答,她又喊:“三姑娘说了,为公平见,五日后抽签选地,众人承包的院子大小不可大于一柱香的巡视时间,否则岂不是要耽搁自己的差事,压在别人身上了?”
这倒是恨符合探春的性子,说干就干,毫不拖泥带水,但……
“一柱香,咱们也巡不完荷塘呀,只包一小块儿吗?”云珠见小红兴奋,也不得不泼冷水,大观园里最小的荷塘占地也没有小于一亩的,两人身量都寻常,一柱香可跑不了多远。
但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打击了田、祝两位妈妈的垄断地位,大观园内势必会少很多私底下的嫉妒,真要承包了,口舌是非也能少很多。
“只包一小块儿也行呀,有莲子吃就行。”但随即她又沮丧起来,荷塘可是个热门地点,荷叶荷花莲藕是一笔进项,水中的鱼虾又是一笔进项,定然有许多人眼红着的。
云珠见她实在喜欢,便道:“三姑娘既然说抽签,那咱们就去抽,无论抽到哪块地方,细心照料必然都会有产出的,若抽到荷塘,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抽不到,你拿自己地上的产出去换莲子不就好了?”
此话一出,小红更沮丧了。
自顾自抽泣半天,才拉着她道:“我爹总说我不如你,我瞧着,我钻牛角尖儿的本事可比你强多了。”
您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云珠无奈极了。
探春的新政一出,大观园里每日都有实地巡查的下人,还有不少闲暇时绕着园子跑的,“这是在测自己一柱香能跑多远!”
绮霰笃定道。
怡红院也很热闹,贾宝玉作为探春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下人们察言观色,将名字全报上去,做出一副为三姑娘撑腰的架势。
其中又以云珠小红两个最积极,一个想吃赚钱,一个想吃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