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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都探出去的身子忽然又扭回来,见李奶奶鬼追似的往赖尚荣那马车身前跑,赵陆小跑上去,忍不住嗔道:“老人家,您慢点儿,这可是畜牲,惊着了那是不管不顾的!”
听着李嬷嬷骂骂咧咧的时候,赵陆也很想学着骂街的姿态将人喷一回。眼下她虽然扶着老太太,但心思却不在这处,行走间漫不经心,仿佛就是做一回扶老太太过马路的好事一样。
赖尚荣坐在车夫后头,久不在京中,一时见到李嬷嬷也没认出人来,便叱了一口,低声骂着滚远一点云云。
车夫见状,时刻注意着车缘不与李嬷嬷碰上,便没看见赵陆掏出辣椒水的动作。
赖尚荣没认出李嬷嬷,李嬷嬷却是认得他,如今乍见赖尚荣叱她,便有些撒泼似的纠缠道:“赖家哥儿真是用人朝前,先头那赵灯儿啊!!!”
原本闹市区缓慢行走的马儿嘶鸣一声,四蹄不安躁动,高高抬起的身子连带着车辕高高翘起,车夫倒还好,双脚扣在横木上,手忙脚乱地控制马匹,生怕在闹市之中奔跑起来。
赖尚荣就惨了,隔得老远,赵陆都听见肉身砸在车壁上,‘咚’地一声闷哼,随后就是稀里哗啦的倒塌碰撞,骨碌碌两个箱子从后面掉到大路上,散花似的爆了满地装备。
加了碱面的辣椒水不小心落了两滴在手上,仿佛火星溅到肉,叫人忍不住有些龇牙咧嘴。
但李嬷嬷在场,目送着马车奔腾,她不敢表现出来,于是阴恻恻道:“李奶奶你怎么回事,赖家大爷可是有官身的,你当街惊马,也不怕叫京兆尹拉去治罪!”
如此,跃跃欲试上前哄抢的周遭歇了热情,吓得众人纷纷后退,民不与官斗,再加上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御赐失窃案,所以这满地的布匹竟然没有人敢靠近半步。
李嬷嬷也懵了,“什么官身?”
“我没有!你得给我作证,我没有!”老太婆有些后怕,连忙摆手,并且忙不迭捉着赵陆的衣袖不放,一副不分辨清楚就不放手的样子。
赵陆佯做好心,上前将散乱的布匹一一拾起,小声道:“护卫必定片刻就到,快帮人把东西收起来吧,人家问起时你也好交待。”
多么的‘尊老爱幼’,她心中丝毫没有愧疚之意,甭管真傻假傻,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散乱的布料将木箱撑得满满当当,若不是赵陆自己知道在底下压了一截盆景底座,只当物品就这么多呢。
赖家的下人果然来得很快。
李嬷嬷瞧着是精神时好时坏,此时正在小心翼翼的叠起布匹,继续往箱子里塞呢。赵陆早早退到一旁,抱着手,饶有兴致的等着赖家的护卫从那箱子里翻出御赐之物来。
但很可惜,他们既没有听李嬷嬷的马屁之言,也没有当街翻捡箱笼,只留下两个人抬走箱子,剩下的赶紧去追大爷的马车。
真遗憾。
不过也心喜了一忽儿,这样也好,现场证明太充足了,便是找人,也找不到自己头上来。
就这么一会儿,一惊一乍的起伏颇大,李嬷嬷早忘了还要找人麻烦,等她回神的时候,赵陆已经蹬着自行车,随着大部队,悠悠地往西大营去了。
六月里的风已经十分燥热,麻布的短襟特意做得宽松透气,比起贾府之中里三层外三层的套,已经凉快许多,赵陆如此心理暗示了十几遍,才觉有清风自袖口入,驱散少许热浪。
城门口的护卫依旧苦笑着检查车上的东西,药材翻捡一遍,便有药香阵阵扑鼻而来,确认没有夹带,这才将人放了出去。
蓬花蜷在车尾的护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盹儿,众人赤膊轻装,粼粼往城外而去。
青山翠丽,河流逶迤,出城之后,越往前走周遭就越少人烟,大家说话声比刚在在城内时大了不少,嘻嘻哈哈的,说起小时候在塘里捉鱼,哎哟,比人还高的大鲤鱼。
吹牛吹得起劲,与他相熟的医卒便取笑道:“吹吧你就,这是趁咱们大家都没见过大鱼,你生在江南就可以糊弄咱们了。”
赵陆和蓬花都做男儿打扮示人,脂粉气一丁点儿也无,又不是扭捏的性格,因此众人早就不避讳了,便笑问:“小赵有没有见过一人高的鱼?”
“我没有见过,我小时候家中还要从山洞之中取水呢,莫说鱼,虾也没有。”赵陆笑呵呵的,心道一人高的鱼没见过,毕竟海洋馆里的各种大鱼,都不止一人高。
“哎呀,早知道将吃剩下的骨头留着,也好叫大伙儿见识见识,悔矣,悔矣。”那人笑着摇头,印出一串轻快的马蹄声,知道无可辩驳,便说起最近边军驻扎在旁边的事儿。
有人接话,“真是奇怪,边军怎能在京中驻扎如此之久?以前从未听说过。”
“谁知道呢,你说是不是穆小王爷要在京中相看?毕竟他们这些人家,都在京中联姻的多,搞不好咱们也能混杯水酒。”
“做梦吧你,就算是相看,三媒六聘没个一年能操办完?你喝哪门子的水酒?”
“……”
赵陆就觉得有些疲乏,借着下坡的路段,将双腿垂下,感受着清风拂脸,长长舒了一口气之后,转头才见已经超出马车百二十步了,便寻了个树荫,歇在地上。
揉腿正欢,忽然听见林中一阵沙沙声,便大声喊:“谁?”
没有回音,但她的声音叫马车周围的医卒听了,忙不迭追上前来,“怎么了?”
赵陆环顾一圈,刚想说可能是风吹的,就见坡下排水沟的草丛里钻出来两个人,一个瘦高个儿着灰色工服,瞧着像是附近驿站的人手,脸上满是无奈。
另一个却是矮又圆,一把浓眉生得茂密,三角眼配上秃顶,看着有几分不适之感。矮圆爬上来,脚蹬黑靴,满脸焦躁不安,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说着什么。
“你们什么人?怎会在此处?”医卒也是兵,周身的匪气不比那矮圆少多少,其中两位更是腰间有跨刀,丝毫没有打怵的模样。
驿臣是人微言轻的小官,非要比的话,大概跟后世的乡镇基层编外人员差不多,钱少事多离家远,动不动就要准备着接待往来的大人物,战战兢兢的不晓得要受多少罪。
他匆匆一眼,也认出了大家是西大营的人,近黄昏的晚霞照不红他苍白的脸,估摸着这矮圆不是个普通闲人。
眼见矮圆抽刀,驿臣慌乱急了,唯恐出事自己再被迁怒,连忙心惊胆战的问:“大人,各位大人息怒,我……这……这也是有人受伤了,没有办法,各位大人行行好,可否派人到附近的村子上寻个行脚医师来……”
矮圆将刀搁在驿臣背上,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众人见了,相继怒目而视,就算是最低等的官,那也是陛下的官,天子的官,岂容外邦如此威胁!
赵陆瞧了也有些生气,这长相,再加上这口音,听着难免激活了不少民族情绪,于是硬邦邦的问:“我们就是郎中,你找郎中有什么事?”
她空间里还有两包砒霜,心道若真是东瀛人受伤,不如一气儿毒死拉倒。
“有救了有救了……”驿臣感受着后背的寒凉,暗道今日真是出门不看黄历,这东瀛的使者也不是个好东西,净知道给人添乱,好好的在驿站住着,等着陛下召见之后再溜达不行吗!
驿臣压下心中不满,对着年纪最大的胡君荣讨好道:“原来是医官大人们,哎哟,真是老天佑我,求各位帮帮忙,我们这有个使者乱跑,叫捕兽夹……”
虽不晓得是哪国的使者,但东道主之心一起,大家就变得和善起来。
不过捕兽夹这个东西,可轻可重,又是使者,寻常郎中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胡君荣也不敢打包票,望着驿臣道:“我们出门是为着旁的事,用物也不齐全,行不行的,不敢和你打包票,尽我们所能而已。”
“是是……”
想起那把弯刀,驿臣仿佛后背发凉,面上却不敢有不满,只能将头垂下去,叠声应个不停。
矮圆又叽里咕噜一串急促,没人听得懂,赵陆却连听见了两句经典脏话,手掌缩进衣袖里,默不作声的开始掏砒霜。
那边众人合力,将伤者从沟里抬出来。走得进了,赵陆便看见了殷红的小腿,目光向上,如出一辙的小眼睛秃头顶,一望就知道是东瀛人。
“没救了,等死吧。”她小声说。
胡君荣将衣裳撩起来,看了一眼伤势,莫名其妙的回望了一眼赵陆,仿佛在说:不要当着客人的面使小性子,这簇新的捕兽夹闪着寒芒,连破伤风的风险都没有,怎么就没救了?
不过他也不打算让赵陆上手,在场的都是正经编制,唯独赵陆是个充数的萝卜,若是有后顾之忧,她承受不起。
胡君荣带着两个医卒,各自使力将捕兽夹取下来,哗啦啦的鲜血奔腾得欢,又没有止血带,只得从那伤者身上撕下来一条衣摆做截扎。
矮圆见着鲜血汩汩,焦急的神色做不得假,围在胡君荣身后,若不是叫医卒们拦着,他的弯刀恐怕要比到胡君荣背上去。
不过驿臣却是松了口气,死道友不死贫道,他擦擦额头,转身见赵三面上的不满和跃跃欲试,只当是谁家的小孩,忙哄道:“小姑娘真是生得玉雪可爱,只这等场合,未免血腥,不如去车上等待吧。”
老实说,胡君荣不叫她上手,她心中颇有些气愤,对上驿臣,便有些不耐,小声追问道:“东瀛人为何会出现在这处?你知道的,西大营就在前方。”
军区附近不得逗留,一顶刺探军情的帽子,管你哪国使者,按照冯正平他们的性子,搞不好都能变成开炮的导火索。
驿臣想了想,这姑娘她爹指不定就是在场的谁,这么算来都是本家,说了也无妨。
于是低声道:“说来也是咱们陛下恩典,你说给外邦人封个千户侯算什么事儿?这不,这些年东瀛人年年都借机进京,轮流来看他们的千户人口田产,还专门在金陵租了田地,往这处送什么芙蓉膏……哎哟……”
他想着,叫大家都知道东瀛人多可恶才好,免得陛下年年恩赏,他们年年来做武扬威。
“什么?”赵陆吃了一惊,她已经听不进去别的了,芙蓉膏?什么祸国殃民的玩意儿!
“唉,这些东瀛人真是机灵,知道黄金有价药无价的道理,专程做那窍门生意,那可是一两金子一两膏的金贵玩意儿啊,这千户没谁比他们更会当了!”眼红啊,真眼红。
赵陆将收回去的砒霜又拿了出来,心里已是巨震。
望着地上那个因为忍受疼痛而微微拱起的身子,脚下忍不住地往前探去,正想说我也看看,却转瞬又叫反射的刀光晃到了眼睛,脑海里有了一瞬间的清明,随即脚步顿住了。
是啊,杀了他一个,不止不顶事,甚至会为胡君荣他们带来大麻烦。
驿臣见她面无血色,便闪身站到赵陆面前,轻笑几声,没有说话,却严严实实拦住了赵陆的视线,叫她看不见瘸腿东瀛人。
片刻之后,胡君荣的声音响起,“我们出来仓促,也只能处理成这样,索性只是腿断了,我们复位得很成功,只要回去细细调养,不出三月,必能恢复如初了。”
说着,又细细讲解了不少将养上的知识,一副客人最大的模样,叫赵陆咬紧了一口银牙,什么东西,也配得上这么好的热情。
见众人散开,赵陆一个箭步上前扶起自行车,气咻咻的往前奔,还不忘回头对着胡君荣怒目而视。
“怎么了这是?嘴都能挂油壶了。”交了差从西大营下值的时候,胡君荣笑吟吟地明知故问,他也不多想,只当这小丫头气自己不让她经手罢?毕竟营中的外科,她已有了不下于自己的建树。
“他们是东瀛人。”
“嗯,我知道,驿臣说了。”胡君荣不以为意。
这样的态度,叫赵陆有些气氛,低声怒道:“他们在贩卖芙蓉膏!”
“是,你和驿臣说话时,我也听见了。”
胡君荣慢悠悠的,不知道赵陆为何生气,但一想她对方剂之道一知半解,便道:“芙蓉膏乃是芙蓉叶与黄荆子所制的消肿排脓方,现在咱们太医院还有十几种配伍的复方芙蓉膏呢。”
此话一出,赵陆一怔,随即又眯起杏言,凉飕飕道:“这玩意儿值当一两金子?又拿我当小孩儿糊弄,胡叔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芙蓉膏。”
“呵呵,那也是解热镇痛的好方嘛,宫里也用呢。”
胡君荣打着哈哈,心里却叹了口气,这种芙蓉膏金贵,从原料种植到后期炮制,都有其特定的说法,又介于良方与毒方之间,剂量十分微妙,寻常郎中都不知道,京中也从未听说哪个药房的芙蓉膏出自东瀛人之手。
那他们卖给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