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到名字的一共十人,占在场官员的三分之一。
听到自己名字的人,都是浑身一抖,惊恐地抬头。没有听到自己名字的人,则是长舒一口气。他们不知道进去会发生什么事,但朱泰野这般跋扈的样子,已经印在了他们的脑中,正在给他们巨大的精神压力。
“进......进去干嘛。”巨野县县令李再尹年纪最小,才不到三十岁,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绊到了自己的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越发慌张起来,想要起身,腿跪了许久,使不上劲,一直没有站起来。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好不容易抓到了某个人的衣服,想要借力而起,手中一阵剧痛传来,却是那被他抓住衣服之人,用力掐了一下他的手,让他吃痛之下放开了。
他抬起头,只见王有德的脸在人群中一闪而过,其他官员也纷纷避开他伸出来的手,装作未见,或转身,或抬头,不去看他。
李再尹心下一凉,眼见得陈新皱着眉走过来,心中狂跳,腿却越发使不上劲,刚刚起到一半,身子就又朝地面摔了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双大手拖住了他,稳稳地将他拉住。
陈新停了下来。
李再尹终于能站稳了脚,深呼出一口气,对那手的主人道:“多谢。”
那人道:“不用客气。”
这个声音很耳熟,李再尹猛然抬头,眼前不是刘悦又是何人?
他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陈新见他们磨磨唧唧,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低喝道:“赶紧进堂!”
他语气不善,被叫到名字的官员不敢拖,自动连成一排,由刘悦带头走了进去。
......
正义堂是孔府子弟启蒙时,由老师向他们宣读《孟子》的所在地,取所谓“孟曰取义”之意,占地颇大,以后世的计算方法而言,约有一百五十多平米。
陈新引着李再尹等人走了进去,偌大的房间只有一盏士兵提着的油灯,颇为昏暗。待的眼睛适应了环境,他们才看清,房子中间竖着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八仙桌,桌子上只有一个香炉,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朱泰野穿着红袍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身后站着朱阳锦和几个目不斜视的士兵。
砰的一声,陈新将大门关上。
十人互相看看,不知所措。
过了大约三分钟,他们心中的不安快到达顶点时,就见朱泰野抬起了手,从身后士兵手上接过来一柱香。接着,他将香插进了桌上的香炉里。
朱阳锦从怀中掏出火匣子,点燃了那只香。
众官员一头雾水的看着他们的操作。
“这只香燃烧完大约一刻钟,你们都是知道的。”朱泰野终于说话了:“香燃完之前,你们要回答孤一个问题。”
他顿了顿,身子往后倒去,将脸隐入黑暗中:“进京勤王后,孤要如何自处。”
说完之后,屋中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一股奇怪的氛围在房屋中漫延开来。
众官员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似乎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发出的声音被其他人给误会。
顺着时间的推移,氛围慢慢变得紧张起来了。
朱泰野并没有说香燃完之后会怎么样,但看着他和自己身后的士兵,想必结果不会怎么好。
众人面上不动声色,互相看看,又看着那香慢慢燃烧。
但他们的心中,却已经翻起了滔天巨浪。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也是一个极为要命的问题。
回答的好,可能就此平步青云。
回答的不好,立死当场也是有可能的。
而且最要命的,是摸不清他心中的想法。
他到底是个忠王,还是奸王?
是想做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汾阳王郭子仪?
还是做五十年前,起兵靖难的燕王朱棣?
如果他是想要做燕王,他有没有这个实力?自己跟着他之后,如果没成功会不会更惨?
如果他成功了,自己跟着他,自然可算是从龙之功,而那些没有跟的人就不会好过了。
但如果没成功呢?
死在这里还能说是忠臣良将,但造反,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九月深秋,屋中没有火炉,众人穿的不算多,但额头上却已经冒出了细汗。
他们都是十年寒窗苦读,再经过“正途”,也就是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四重考试下来,最后再到翰林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待几年,才能下放到外地做官。其中或许有些书呆子,但都不是什么蠢货,知道这个问题其中的凶险。
这个问题,比他们经过的所有考试,回答的所有问题都更加要命。
香燃到了一半,那点香灰却奇迹般的没有掉下去,仍然顽强的保留在上面,只是摇摇欲坠,似乎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能让那香灰掉落。
“殿下!”刘悦忽然往前跪倒,一头磕在了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臣有一事想问。”
“孤是让你回答问题的,不是让你问问题的。”朱泰野顿了顿又道:“但你既然是第一个说话的,那孤便让你问一个问题。”
“谢殿下,臣要问的问题是,似城外那般的大炮,殿下军中还有多少?”
朱阳锦用手肘撞了撞父亲的肩膀,两人相视而笑,他们的动作颇为隐秘,并没有人看到。
“那炮叫做东风,孤在辽南任三卫总兵时所制,现有三十五门。”
朱泰野说话时呼出的气,让面前的香灰掉落在了香炉里面。
“臣以为,殿下可携万胜之兵,以勤王之名,入京师,夺军权,封摄政王。”
剩下的九个官员眼睛瞪的极大,全都看向刘悦。
“京师已经有郕王摄政,孙太后监国,孤又能如何夺他的位置。”
刘悦微微仰头,从八仙桌腿下,看到了朱泰野的衣服下摆:“郕王长于深宫,性忠厚贤良,可做贤王,不可摄政。孙太后母以子贵,虽以贵妃之身册立皇后,然性坚决果断,亦颇为善妒,昔年曾对废后胡氏位居己上有所不满。现正统皇上被瓦剌俘于军中,也先必以之为宝,索要财物,叩关入城。朝廷重臣,既已商定不南迁,必是欲抵抗瓦剌,不日必会由郕王登基大统,便无有抢夺摄政之说。”
“孤如今也是王,又何必去京师再做摄政王?”朱泰野眼睛眯了起来,这人说的和历史上将要发生的事情基本一样,就这点也可以看出,他有很强的分析能力。
“请恕臣冒昧。”刘悦将头又抬起了点,这次能看到朱泰野的衣服下的小腿轮廓了。而其他站着的几人,都看着朱泰野的脸上表情似乎松动了些。“殿下正统十年被册封为蓬莱郡王,此时虽平息鲁王之乱,官身仍是郡王。而且殿下与......”
朱泰野见他有些犹豫,轻声道:“放心说便是。”
刘悦继续道:“殿下与太监王振、正统皇帝相交颇密,天下皆知,甚至常有人说三人狼狈......朋党为祸。此次京师之战后,郕王为帝后,欲坐拥天下,必会秋后算账,殿下虽有千军,却难以抵挡一国之力。”
“哦?”朱泰野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听伱意思,你认为京师一定能守得住吗?三百年前,东京可就没有守住。”
“宋时所谓联金灭辽之策,如驱虎吞狼,尽人智,窃天命,非一般人可为也。宣和之时,距太祖赵皇帝开国已有百六十年,名臣皆亡,余下之辈,皆是如高球、蔡京、杨戬等人,志大才疏。且宋国力衰微,内外隔绝,已有亡相。”一只不知道从哪个窗口飞过来的飞蛾在屋中盘旋,漫无目的地飞到了天花板上。
屋中的人却都被刘悦的话所吸引,并没有注意到那只不起眼的飞蛾。
“而大明开国不到百年,前有太祖、太宗力破残元,扫之于漠北穷困之地,后又有仁宗、宣宗休养生息,国力如日中天。此次土木之事,虽有波折,然一则残元掠夺财物人口后,欲回欲攻,人心不齐,而大明国策已定,绝不南迁,京师之人,上下一心,以抗也先;二则大明名臣良将皆在,内有于谦,外有郭登、杨洪,各地勤王之师不绝,即便攻破京师,亦可夺回。”
那只飞蛾在空中飞了一阵后,最终停在了窗户上面,翅膀扑腾一会儿后,收在了身体里面,就这么不动了。
朱泰野仍是毫无表示,不说对也不说错,而是就着他的话问道:“既然能守得住,我去勤王,岂非多此一举?”
但无论是站的的九个人,还是跪着的刘悦,都意识到,他的称呼改变了。
“殿下非去不可。”刘悦又抬起了点头,这次能看到朱泰野的膝盖了。“殿下战败辽东来犯之敌,可称之为兵强马壮,天下强军。且殿下前为郡王,为国守边,不领封赏,天下太平时便可为之。但殿下今为亲王,大明祖制,亲王不领重兵。方今天下虽乱,终有平复之时,届时一封圣旨,要殿下入京封赏,如何为之?”
“那我非去不可咯?”朱泰野坐直了身体,朱阳锦在他身后,眯着眼睛认真打量了一番刘悦。
“殿下若不去勤王,此事之后,朝廷以殿下不臣,举国来攻,占据大义,虽有天下强军,亦难以抵挡悠悠众口。若勤王入京,道义在王之手。退瓦剌后,乃有天下至功,可先为摄政。以太祖皇帝之后裔,天下......”刘悦眼中闪烁着灯光:“随时可取!”
哗啦!
站在最左边的官员腿一软,身子往旁边倒去,手上胡乱一抓,正好抓到了右边人的衣袖,带着他往旁边倒。
右边那人身子一斜,本能地又去抓旁人,就这么一个抓一个,九个人全都身形一晃,身子撞在了背后的墙上,扫的窗户发出一阵哗啦声。
那飞蛾却似乎已经睡着了,完全感受不到这点震动。
九人很快重新站稳,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刘悦说完后,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房中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屋外呼呼风声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你说完了吗?”朱泰野朝刘悦道。
“臣......”刘悦身子不动:“言已毕。”
“起身吧。”
刘悦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口中大声道:“谢殿下!”
说罢,站起了身立在一旁,看向朱泰野胸口上张牙舞爪的飞扬蟒蛇。
此时,香炉里的香只剩下一小半了。
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下去,对照出屋中的油灯的亮度越来越低,只能看到拿着灯士兵的一双手了。
朱泰野让那士兵将灯放在桌子上,往自己这边移了一点,让自己的脸隐现出来,看向黑暗中的九人道:“你们呢?”
这九人被朱泰野扫了一眼,觉得遍体生寒,腿下一软,竟全都跪了下去。
“臣认为,刘悦之言,大逆不道,实非良策。”沉默了一会儿后,嘉祥县县令周一心的声音响起:“殿下应上书自辩,以朝廷旨意为令。若是进京勤王,不可入京师,于城外拒也先。以殿下之雄兵,必可拒也先,顺京师之心,得万民拥护。郕王忠厚,殿下立有大功......”
“好了,不用再说了。”朱泰野打断了他的话,也没有叫他起来,看向最右边那人道:“郓城县令,你有何话说?”
“臣以为,殿下本就不应进京勤王,若是留在辽东,为大明镇守边关......”
“好了,下一个。”朱泰野摆摆手道:“单县县令。”
“臣以为,殿下应以国事为重,方今天下,唯有瓦剌之患为重,殿下若能扫除瓦剌之患,则可得天下民心......”
“下一个。”朱泰野重新靠在椅背上,脸又隐入了黑暗中。
滕县、峄县、金乡县、鱼台县、城武县,余下六县县令各抒己见,却都和前面两人差不多,要么是劝朱泰野不要去勤王的,要么就是说他应该上表言错,寻求朝廷原谅,听得朱阳锦心头火起,好不容易才压制下来。
直到最后一个,也就是巨野县县令李再尹时,朱泰野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看也不看一眼,懒声道:“说吧。”
“臣以为,周一心等八人,其心可诛,皆可杀之!”
朱泰野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