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欣月几口将“肉夹馍”吃完后,朱阳锦便带着她走出卧室。
此时太阳已经出来许久,差不多是早上八点左右了,除了轮岗的,军营里的人基本上都起来操练了。
当初这些多人驻扎在利津县城外,唬的那知县吓了一跳,马不停蹄的赶过来,知道这是支勤王的队伍后,才松了一口气,但听到是朱泰野后,脸色立即又变得极其精彩起来。
朱泰野倒也没有为难他,毕竟从山东到京师,要经过数个府几十个县,总不能到一个县,杀一个县的县令,这样的话,别说到京师,他恐怕连山东都出不了。
昨天下午,他对着赶来的济南知府和利津县令,只说自己是去勤王,他们若是愿意供应粮食便供应,不愿给也罢了。
两人搞不太清楚朱泰野想要干嘛,本想说治下穷困,敷衍过去,可看到他身后跟着兖州府的一众官员,甚至衍圣公和国舅孙顺义都在里面,又听到辽南三卫和其他备倭军正在赶来,哪还敢推辞,连夜送来了许多米粮。
他们送来的,再加上辽南三卫在辽多年积蓄和俘获的脱脱不花粮草,整个大军六万人,完全不缺粮食,甚至还有能力救助因黄河改道而穷困潦倒,食不果腹的饥民。
朱阳锦牵着朱欣月的手,向看守的人打了声招呼后,便走了出去。带着她往走到了隔壁院子,看到书房门口,八个士兵正在站岗。
“我又来啦!”朱阳锦嘻嘻一笑,朝着那些士兵道:“放我进去吧。”
那些士兵早已认得了朱阳锦,回报以微笑,其中一个还道:“世子今日来的早了。”
九月初五大部队出发前,朱泰野当着全军的面,宣布朱阳锦为世子。虽然还没有征得朝廷同意,但内部早已改了口。
“今天起的早了些。杨百户吃过早饭了吗?”
那人名叫杨凌,是兖州卫的一个百户,说是百户,实际也就只管十几个人。自觉没有资历,甘愿去到备倭军从小兵当起。朱泰野为了树立一个榜样,便让他和其他七个备倭军将士一起守卫书房重地,也算是器重他了。
听到朱阳锦问话,杨凌笑的越发灿烂:“不敢当,俺现在只是备倭军的新兵。俺当兵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吃过这么饱的饭。”
朱阳锦笑了笑,又朝其他人点了点头,牵着朱欣月走进了书房里。
书房面积很大,门在南边,西边的窗户没有打开。一张铁制的椅子被摆放在窗户下面,四个脚都被铁链固定住。
椅子上面,坐着一个男子,他披头散发,面目粗犷,即使坐在椅子上,也是极为高大,和朱欣月差不多高,站起来的话,应该有一米八五左右了。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是万中无一了。
但这么一个万中无一的汉子,此时双手却被反绑在身后,两只脚也被绳子和桌脚一起缠了几圈,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就只有头了。
“唉,想不到纵横漠北的蒙古大汗脱脱不花,黄金家族的嫡系血脉,此时却被绑在了这里,何止是可怜,简直是可怜。”朱阳锦搬过来两个小板凳,和朱欣月坐在了房子中间后,故作沉重的摇摇头,显得极为可惜的样子。
脱脱不花听得懂汉话,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后,偏过了头。
这几天,这个可恶的小子每天都会来和他说话,虽然他一言不发,但朱阳锦就像是个傻小子一样,说个不停,而且说的话还让人难以捉摸,让脱脱不花不由严重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傻。
“哥哥......”朱欣月拉了拉朱阳锦的衣袖:“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哦,是吗?”朱阳锦也不觉得尴尬,嘻嘻笑了笑道:“没办法啊,他不理我,我就只能每天说一遍,说到他烦了为止。”
朱欣月怯怯的看了一眼脱脱不花,没有回话。
“不要怕。”朱阳锦道:“他现在动都动不了,你怕什么呢,你看我的。”
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到了脱脱不花面前一米左右,双手交叉放在下巴,头和手错开左右摇晃,嘴里唱道:“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别的那呀呦别的那呀呦......”
他一边唱一边晃,脱脱不花面色一抽,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朱欣月也有些不忍直视,实在看不下去了:“哥哥,你唱的什么啊,怎么我从来没有听过。”
“没听过正常,来,我教你唱。”
朱欣月有心拒绝,但想到那天父亲告诉她说,哥哥因为长时间泡在水里,脑子有些坏掉了,有时候行事和其他人不一样,要她多看着一点。放下矜持,便学着他的样子,晃起了头。
“不对,不对,你的身子不能晃,而且眼睛要动起来,左右左右的看。”朱阳锦在脱脱不花面前,开始纠正起妹妹的动作:“哎,这样有点样子了,伱记得要睁大眼睛。不,不是这样死板的睁大眼睛,你的眼睛要灵活一点......”
教了几分钟,朱欣月也完全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反而觉得这确实有些好玩,左右扭动起来。
“哎,对了,真棒,就这样。”朱阳锦哈哈大笑:“晚上你给父亲看看,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朱欣月红着脸停了下来:“不行,这样不务正业,父亲看到了会责罚的。”
“不会的,你放心吧,他敢说你我就说他。”朱阳锦摸了摸她的头道:“好了,动作会了,我教你唱这首歌。”
这首歌旋律虽然很好听,而且朗朗上口,很快能学会,但相较于这个时代而言,还是有些太超前了。朱欣月毕竟年纪很小,接受度高,而且是为了哥哥,可以耐心下来。但脱脱不花则不然,他听过不少音乐,却从没有一首音乐像这首歌这般奇怪,眼睛能闭上,耳朵却无论如何也闭不了,只能承受他的音波折磨。
两人一连唱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脱脱不花还以为能松一口气,但没想到,他耳边又传来一阵奇怪的旋律,但是这次的旋律有些熟悉,他不由睁开眼睛看了过去,只见朱阳锦闭上了眼睛,左手卷起一本书,对着嘴巴,离着大约一拳头的位置,他的右手五指伸开,时上时下。
“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奔驰的骏马,洁白的骏马。还有你姑娘,这是我的家。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
他表情极为陶醉,声调随着手时上时下,看的一旁的朱欣月目瞪口呆,心想坏了,哥哥又犯病了。
“我爱你......”唱到“爱”字的时候,他的声调猛地升高,手也猛地升高。唱到“你”字的时候,声调又猛地降低,手也不自觉地往下一挥,连带着将他的身子一甩,差点摔倒在地。
朱欣月连忙将他扶起,急道:“哥哥,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朱阳锦才十二岁的老脸一红,摆手道:“没事没事,调起高了。”说罢朝脱脱不花笑道:“我唱的怎么样?是不是有一种身处大漠草原的感觉?”
脱脱不花一言不发,再次闭上眼睛偏过了头。
“切,不懂欣赏。”朱阳锦转向妹妹,看着她的眼睛期待的道:“怎么样,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朱欣月犹豫片刻后道:“欣月没去过草原,欣月还以为,哥哥的嗓子昨晚吃鱼的时候卡着了。”
哼。
脱脱不花鼻中发出一声轻哼,不知是在表达冷笑,还是在表达轻蔑。
朱阳锦脸皮厚的很,拉着她重新坐了下来道:“没事,哥哥以后带你去草原,你就知道了。这样,声调太难,我给你表演个呼麦。”
他将手放在刚有个形状的喉节处,张大嘴,从喉咙里面发出声音:“啊......咿......哦......麻袋一袋油,摇头的麻袋一袋油......”
刚才朱欣月虽然觉得曲调怪异,但歌词还算能听得懂,现在他唱的,就连歌词都听不懂了。又不好打断他,只是睁着双大眼看着他。
朱阳锦自觉唱的不错,闭着眼睛陶醉着,却不知道脱脱不花眉头紧皱,面色变换数次,终于忍不住张开了嘴,发出了从被俘获到备倭军后的第一声:“哦吼吼......咿......嘟奇个嘟......”
他发出的声音和朱阳锦有些相似,但比他要更高,更像是呼麦,光是听着,就有一种身处草原奔驰的感觉。
朱欣月瞪着眼看着他,嘴巴长的老大,这么多天下来,她还以为脱脱不花是个哑巴,没想到他还能发出声调呢。
朱阳锦则是停下了自己的表演,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坐在板凳上看着他。
脱脱不花的声音越发高亢,嘴里唱着旁人听不懂的歌词,仰头看着天花板,仿佛这里不是书房,而是广阔无垠的草原,此时的他,正骑着马在草原上狂奔。远处是庞大的羊群和如繁星般点缀在草原上的蒙古包。
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门被猛地推开,负责守卫的士兵冲进房间,手中的火铳已经举了起来,但进门后,他看到脱脱不花仍是被锁在椅子上,张大着嘴仰天长啸。而朱阳锦和朱欣月却是坐在两个小凳子上,回过头看着自己。
“这......”那士兵方才听到脱脱不花的声音,还以为他挣脱了束缚,想到将军的儿女还在里面,什么也顾不得了,冲进来却看到了这样一幕,不由呆在了原地,愣愣道:“世子,这是......”
“没事。”朱阳锦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凑到他身前,低声道:“你去把父王叫过来,就说脱脱不花说话了。”
那士兵看了一眼仍在发出奇怪声音的脱脱不花,嗯了一声,关上门,快速跑了出去。
他的跑步声消失的同时,脱脱不花也唱到了最后,眼中闪过一丝泪光,恶狠狠的看了一眼兄妹俩后,又闭上了眼睛。
“我还以为你被炮弹震成了脑震荡呢。”朱阳锦丝毫不慌,甚至还有些小兴奋,先是安慰了一番妹妹,然后往前走了两步,到了脱脱不花面前一米处道:“没想到你还能说话啊。”
脱脱不花嘴角一抽,眼睛没有睁开,仍不说话。
“没事,你不说话也没关系,听着就好了。”朱阳锦道:“对你来说,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要先听哪一个?”
脱脱不花如老僧入定,眼皮都不动一下。
朱阳锦嘻嘻一笑道:“既然你不选,那我就先告诉你好消息。”
他把那小凳子搬过来,一屁股坐了上去道:“你们北元的太师也先,打赢了土木之战后,现在正乘势而下,绕过了大同和宣府,直奔紫荆关而去。按原本的历史,也先会在十月三日攻破紫荆关,十月十一日,兵临京师城下。而且也先汇合了阿剌知院,加上在土木堡之战后俘获的降兵,兵力达到了近十万人。”
脱脱不花睁开了眼睛,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中尽是得色。
“你这么高兴干嘛,刚才我不是说了嘛,有两个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没听呢。”朱阳锦翻了翻白眼道:“你被俘获的消息也了传出去,现在,整个北元都知道你被明国军队给抓住了。哦,也许不止整个北元,还有金帐汗国、察合台汗国、伊尔汗国也全都得知你被俘获的消息。这下好了,同为黄金家族的血脉,人家好好的做着大汗呢,你却做了阶下囚,可怜啊可怜。”
脱脱不花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凶狠的与他对视,但朱阳锦却毫不退缩,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会儿后,脱脱不花才率先移开目光,不屑的冷哼了一声。
“还有呢,我没说完。”朱阳锦方才就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也看到了脱脱不花身后窗户的黑影,猜到应该是父亲来了,继续道:“其实在你没被俘获的消息传出去之前,也先就重新立了你的弟弟做了北元大汗了。”
听到这个消息,脱脱不花的表情终于动了,他的嘴角耷拉下去,瞳孔猛地收缩,鼻子也微微张开。
朱阳锦敏锐的注意到了他的微表情变化,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微微皱眉,摸着鼻子道:“他叫什么阿......阿......阿什么来着,我忘记了。”
“阿噶巴...尔济......”
脱脱不花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显得有些生涩的声音响起,像是一柄已经生出锈迹的弯刀一样,发出的声音也很是迟缓、含糊。
但很快,这柄弯刀就被擦去锈迹,在磨刀石上重新磨的锃光瓦亮,抽刀挥去,再无一丝滞碍之感。
“阿噶巴尔济。”
脱脱不花声音清脆,再无一丝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