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剑来 第六百五十八章 翻一翻老黄历

《剑来》第六百五十八章 翻一翻老黄历

作者:烽火戏诸侯 字数:9051 书籍:剑来

  顾璨到了州城宅邸大门口,门口蹲着两尊出自仙家之手的白玉狮子,气势威严,便是饿极了的乞丐见着了,应该再没有那靠近大门乞讨的胆子。

  顾璨没有着急敲门。

  柳赤诚与柴伯符就只好跟着站在街上喝西北风。

  顾璨走上纤尘不染的台阶,伸手去扯兽首门环,停下手指,动作凝滞片刻,是那公侯府门才能够使用的金漆椒图铺首,顾璨心中叹息,不该如此僭越的,哪怕家中有一块太平无事牌镇宅,问题不大,州城刺史官邸应该是得了窑务督造署那边的秘档消息,才没有与这栋宅子计较此事,只是这种事情,还是要与娘亲说一声,没必要在门面上如此大手大脚,容易节外生枝。

  顾璨叩响门环,后退一步,一个衣衫贵气的门房开了门,见着了穿着普通的顾璨,神色不悦,皱眉问道:“城里哪家的子弟,还是衙门当差的?”

  顾璨愣了一下,才记起如今自己这副模样,变化有点大了,对方又不是青峡岛老人,认不得自己也正常。当年娘亲带着一起离开书简湖的贴身婢女,这些年也都修行顺遂,先后成为了中五境练气士,境界不高,却也不太会掺和府上杂事。关于她们的修行,顾璨早年与娘亲的书信往来上,都有过详细提点,还帮着挑选了数件山上宝物,她们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炼化本命物、破境即可。

  门房迅速瞥了眼年轻男子身后台阶下的两人,一位文弱书生,一个少年白头的孩子,瞬间便自认为掂量出三人的家底了。

  门房男子是位遮掩了实力的纯粹武夫,五境,在寻常江湖上,也确实是好把式,在任何一个藩属小国,开创个门派都绰绰有余,当门房当护院,屈尊了,估计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缘故,要么就是个惹了祸的躲门户,来此避难,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对方心怀叵测,放长线钓大鱼,与山泽野修勾连,贪图这栋豪宅的丰厚家产,顾璨这些年走惯了江湖,见过不少环环相扣的江湖骗局,还故意远远旁观,从头到尾目睹了两场蜂、雀局,一户为富不仁的人家,就此家破人亡,顾璨在那伙匪人得手分赃的时候现身,与他们请教了些门道,对方藏藏掖掖,言语不爽快,顾璨就让曾掖施展了术法,鸠占鹊巢,自取了学问。另外一户门风瞧着不错的,顾璨就随手帮忙解了围。

  顾璨笑道:“我叫顾璨,这是我家。”

  门房男子立即变了一副嘴脸,低头弯腰让出道路,“见过少东家,小的这就去与夫人禀报。”

  顾璨跨过门槛,摆手道:“不用,就几步路,不劳烦你通报。”

  那门房男子笑容谄媚,“小的方才乍一看,都要误以为少东家是书院君子贤人了。”

  门房男子早已摸清楚这户人家的家底,家主是位修道中人,远游多年未归,此事府上说得语焉不详,估计是见不得光,少东家是个在外求学的读书种子,所以只剩下个穿金戴玉、极有钱财的妇道人家,那位夫人每次提起儿子,倒是十分得意,如果不是妇人身边的两位贴身丫鬟,竟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他们早就动手了,这么大一笔横财,几辈子都花不完。所以这一年来,他们专门拉了一位道上朋友入伙,让他在其中一位婢女身上花心思。

  顾璨笑道:“好眼光。”

  柳赤诚点头道:“真是极好。”

  柴伯符瞥了眼那个纯粹武夫,可怜,真是可怜,那么多条发财路,偏偏一头撞入这户人家。一窝自以为精明的狐狸,闯入龙潭虎穴瞎蹦跶,不是找死是什么。

  柳赤诚一巴掌按住柴伯符脑袋,“龙伯老弟,怎么回事?一声不吭,是觉得咱们顾少爷不配君子贤人?”

  柴伯符如同五雷轰顶,各大关键气府震颤起来,好不容易稳固下来的龙门境,岌岌可危!柴伯符连忙说道:“顾少爷配得起,配得上。”

  寻常歹人,出手之前都是先咋呼几句吓唬人,可身边这位性情乖张的前辈,都是先动手再讲理的。

  不过相处久了,柴伯符的向道之心愈发坚定,自己一定要成为中土神洲白帝城的谱牒弟子。

  门房男子关了门,蓦然觉得脖颈后边一凉,原来是身材修长的顾璨伸手攥住了此人脖子,将后者脑袋抵住大门,顾璨五指之间,已经渗出血丝,足可见下手之狠辣,轻声问道:“关起门来,就不担心给外人看笑话了。说吧,里里外外,总共几个人?境界最高的,是何方神圣?”

  顾璨突然收起手,直接转过身,笑望向远处,就那么将后背让给那个纯粹武夫。

  一位妇人快步跑来,几次踩到了拖曳在地的裙摆,见着了多年未见的顾璨,她一下子便热泪盈眶。

  吃苦活命,享福挣钱,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这个没良心只会往家里寄家书的小王八蛋。

  顾璨快步走去,夫人抱住儿子,哽咽起来,顾璨轻轻拍打着娘亲的后背,神色如常,笑望向那两个一切荣华富贵且来自他顾璨的婢女。

  那两个年轻女子,只是与顾璨对视一眼,便立即低下头去,手脚发凉,如坠冰窟。

  妇人松开了顾璨,擦了擦眼泪,开始仔细打量起自己儿子,先是欣慰,只是不知是否想起了顾璨一人在外,得吃多少苦头?妇人便又捂嘴呜咽起来,心中埋怨自己,埋怨那个莫名其妙就当了大山神的死鬼男人,埋怨那个陈平安撇下了顾璨一人,打杀了那个炭雪,埋怨老天爷不长眼,为何要让顾璨这么遭灾受苦。

  顾璨与娘亲到了厅堂那边叙旧之后,第一次踏足了属于自己的那座书房,柳赤诚带着龙伯老弟在宅邸四处闲逛,顾璨喊来了两位婢女,还有那个一直不敢动手拼死的门房。

  顾璨搬了条椅子背靠窗户,手肘抵在椅把手上,单手托腮,问道:“树大招风,在所难免。我不在此事上苛求你们两个,毕竟我娘亲也有不妥的地方。只是做人忘本,就不太好了。我娘亲可知道外人潜入府邸设局一事?”

  两位婢女早已跪在地上。

  一位婢女满脸茫然。

  另外一位婢女点头道:“我与夫人说过,夫人说就当是无聊解闷了。”

  顾璨犹豫了一下,问道:“我爹有没有安排后手?”

  婢女沉声道:“老爷十分担心夫人的安危,不但与本地城隍阁老爷打过招呼,还在一处院门的门神上边施展了神通。府上有一位上了岁数的七境武夫,曾是边军出身,家乡在大骊旧山岳地界,故而与老爷相识,被老爷邀请到了这边,如今隐姓埋名,担任护院,一直盯着门房这伙人。”

  那个门房男子脑子一片空白。

  一个能够与龙州城隍爷攀上交情、能够让七境宗师担任护院的“修道之人”?

  为何会被那个小肚鸡肠的妇人,口口声声骂成是一个没用的死鬼?

  顾璨无奈,什么香火情,大骊七境武夫,个个记录在案,朝廷那边盯得很紧,多半是与那落魄山山神宋煜章差不多的存在了,庇护顾府是真,不过更多还是一种光明正大的监视。那个顾璨已经毫无印象的山神父亲,自然不会将这等内幕说破,害她白白担心。

  顾璨看着那个还想着如何活命的纯粹武夫,没来由说了一句,“幕后人兴许真是高人,至于你,就算了,估计到底是谁布局,有没有布局,到现在仍是不清楚。”

  顾璨自言自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底下的傻子怎么就这么多呢。”

  有个微笑嗓音响起,“这难道不是好事?棋局之上,胡乱丢掷棋子,何谈先手。年轻些的聪明人,才能出人头地,后来者居上。”

  顾璨肃然起身,屋内无人,顾璨依旧恭恭敬敬,抱拳作揖。

  一位白衣男子出现在顾璨身边,“收拾一下,随我去白帝城。动身之前,你先与柳赤诚一起去趟黄湖山,见见那位这一世名为贾晟的老道人。他老人家要是愿意现身,你便是我的小师弟,要是不愿意见你,你就安心当我的记名弟子。”

  白衣男子手中持有一幅卷轴,是幅破旧的《搜山图》,交给顾璨,“你带着此物,去往黄湖山。”

  来这府邸之前,男子从林守一那边取回这副搜山图,作为回礼,帮助林守一补齐了那部本就出自白帝城的《云上琅琅书》,赠送了中下两卷。林守一虽是书院学子,但是在修行路上,十分迅猛,早年跻身洞府境极快,专攻下五境的《云上书》上卷,功莫大焉,秘籍中所载雷法,是正宗的五雷正法,但这并不是《云上书》的最大精妙,开辟大道,修行无碍,才是《云上琅琅书》的根本宗旨。撰写此书之人,正是领略过龙虎山雷法的白帝城城主,亲笔删减、完善,裁减掉了许多繁复枝叶。

  世间何处最云上?

  自然是那白帝城。

  至于那部上卷道书,为何会辗转落入林守一手中,当然是阿良的手笔,读书人借书、有借无还的那种,所以说当时林守一一眼相中此书,可谓道缘极佳。

  既然是阿良的馈赠,白帝城也就不计较林守一那点“无心之举,偷师之实”的山上犯忌了。

  不过那个林守一,竟然在他报出名号之后,依旧不愿多说关于搜山图来源的半个字。

  这才是白帝城城主愿意赠送《云上书》最后一卷的原因,本来给个中卷,林守一就该沦为棋子,遭受一劫。

  顾璨闻言后面无表情,心中却震动不已,他知道那贾晟!

  落魄山记名供奉,一个运道好才能在骑龙巷混吃混喝的目盲老道士,收了两个安分守己的弟子,瘸腿年轻人,赵登高,是个妖族,田酒儿,鲜血是最好的符箓材质。据说贾晟前些年搬去了黄湖山结茅修行。

  落魄山竟然有此人蛰伏,那朱敛、魏檗就都不曾认出此人的半点蛛丝马迹?

  “如果我不来此地,落魄山所有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一号人。那贾晟到死就都会只是贾晟,可能在那贾晟的修道中途,会顺理成章地去往第五座天下。哪天兵解离世,哪天再换皮囊,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白衣男子笑道:“不用多想,是他一贯的游戏人间罢了。早年收剑之后,就彻底变了个人。擅长自欺,不喜欺人。死于山上山下的横祸灾殃很多次,也不见他出手自保一次。浩然天下九洲,每洲都会待上几百年。再者我虽是他名义上的弟子,白帝城却是我一手创建,与他无关。”

  顾璨突然说道:“那我便不用拜访黄湖山了,不打搅老前辈的清修,只管跟随城主去往中土神洲。”

  白衣男子笑道:“能这么讲,那就真该去见见了。”

  顾璨问道:“屋内三人,如何处置?”

  两位婢女,一个门房,三人纹丝不动。

  白衣男子看了眼三人,伸出一只手掌,三人连那纯粹武夫在内,都被迫阴神远游,浑浑噩噩,痴痴呆呆,双脚离地,缓缓晃荡到白衣男子身前停步,他伸手在三人眉心处随便指点了两下,三尊阴神先后退回身躯,顾璨凝神望去,发现那三人各自的眉心处作为起始点,皆有丝线开始蔓延开来。

  然后三人蓦然“清醒”过来,身为纯粹武夫的门房突然热泪盈眶,跪地不起,“少主!”

  一位婢女使劲磕头,“奴婢拜见宗主!”

  另外一位婢女则伏地不起,伤心欲绝道:“老爷恕罪。”

  白衣男子一拂袖,三人当场晕厥过去,笑着解释道:“仿佛酣睡已久,梦醒时分,人还是那般人,既删减又增补了些人生阅历罢了。”

  顾璨额头渗出汗水。

  这就是白帝城的魔道手段!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何每次柳赤诚提及此人,都会那么敬畏。

  对方随随便便,就能让一个人不再是原来之人,却又深信不疑是自己。

  那么所有的恩怨情仇,所谓的大道修行,又能是算什么?

  白衣男子笑道:“生死事最大?那么到底何谓生死?我就是明白了此事,有人便不太希望我走出白帝城。”

  他最后说道:“那老头儿,来此骊珠洞天,竟然不是为彻底了断因果,就只是闲逛?师父总算有点师父的风范了,终于让我意外一次。”

  黄湖山一座茅屋旁边。

  大山深处水潆回。

  目盲老道士在修道间隙,走出茅屋,唏嘘不已,好兄弟陈灵均远游之后,就再没人陪着自己侃大山,真是十分寂寞啊。

  所谓的潜心修道,其实不过是为搬家找个由头罢了,不再窝在那骑龙巷草头铺子,好歹离着落魄山近些,以后再返回骑龙巷,这一来一返,自己这记名供奉的身份便愈发坐实了。隔壁那压岁铺子的同行掌柜,以后再见着自己,还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得矮自己一头?

  贾晟突然有些惊恐。

  身前依稀察觉到涟漪微动,似乎有客登门。

  贾晟立即硬着头皮朗声道:“两位客人,不请自来,登门又不打招呼,不太妥当啊。”

  柳赤诚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有些时候看人,皮囊、魂魄、气象什么的,都可以遮人耳目,使得旁人近在咫尺不相认。

  唯独某些细微处,只要是深究,便会痕迹明显,比如这位目盲老道士的站姿,掐诀时的手指弯曲幅度,等等。

  再加上大师兄也不说缘由,就将自己和顾璨一起丢到这边,柳赤诚便立即想到了那个最不可能的“万一”,匍匐在地,颤声道:“徒儿拜见师父!”

  贾晟有些心虚,哪里跑出来的野徒弟?

  柳赤诚脑袋贴地,无比委屈道:“师父,大师兄把我欺负得惨了,先是因为一件小事,便将我驱逐出白帝城,再眼睁睁由着我被龙虎山大天师提剑追杀,以至于可怜徒儿在这小小宝瓶洲,被困千年,无人问津,师兄根本就不念半点同门情谊,师父你一定要主持公道啊……”

  还真不是柳赤诚胡来,师父对待他这位关门弟子,向来最为疼爱宠溺,许多师兄师姐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敌视,便来源于此。

  老道士差点跳脚骂娘,什么白帝城,什么龙虎山大天师,天底下有你这么行骗的同道中人吗?诓人言语如此不靠谱,我贾晟要真是你师父,瞎了眼才找你这弟子……贾晟突然愣住,贫道还真是个瞎子啊。

  顾璨有些佩服这个柳赤诚的脸皮,真是遇到了高人,就搬出白帝城城主这位师兄,真遇到了大师兄,这会儿就开始搬出师父?

  顾璨抬起手中那幅《搜山图》,沉声道:“老前辈,物归原主。”

  贾晟自然而然睁开眼睛,瞧见了那卷轴,喟叹道:“收了这么个大弟子,真是没翻老黄历。”

  然后贾晟又愣住,轻轻晃了晃脑子,什么古怪念头?老道人使劲眨眼,天地清明,万物在眼。当年修行自家山头的古怪雷法,是那旁门左道的路数,代价极大,先是伤了脏腑,再瞎眼睛,不见事物已经很多年。

  一个恍惚过后,老道士贾晟退缩,心神凝如芥子,陷入昏睡中,另外一人占据所有灵智。

  老人低下头,扯了扯身上道袍,然后转过头,瞥了眼那座槐黄县城的大学士坊,再视线偏移,将那真珠山与所有龙窑收入眼底,老人神色复杂,然后就那样既不理会柳赤诚,也不看那顾璨,开始陷入沉思。

  老人摊开手掌,凝视掌心纹路片刻,最后喃喃道:“此生小梦,一觉醒来,陆沉误我多矣。”

  老人一步踏出,目盲老道人贾晟站在原地,酣睡依旧。

  老人恢复真容,是一位相貌清癯的高瘦老者,依稀可见,年轻时分,定然是位气质不俗的俊逸男子。

  老人的修行路,在浩然天下宛如一颗璀璨夺目的流星,相较于悠悠流逝的光阴长河,崛起迅猛,陨落更快。

  以至于连白帝城城主是他的开山大弟子,这么大一件事,所知之人,一座天下,屈指可数。

  老人既是贾晟,又远远不止是贾晟,只是身后贾晟,将来便就只是贾晟了。

  一生当中,只做一事,举世皆知。

  长剑递出,蛟龙皆斩。

  杀得世间只剩下最后一条真龙。

  一座浩然天下的一部老黄历,只因为一人出剑的缘故,撕去数页之多!

  当老人现身之后,黄山湖中那条曾经与顾璨小泥鳅争夺水运而落败的巨蟒,如被天道压胜,只得一个骤然下沉,潜伏在湖底,战战兢兢,恨不得将头颅砸入山根当中。

  老人看了眼顾璨,伸手接过那幅卷轴,收入袖中,顺势一拍顾璨肩膀,然后点了点头,微笑道:“根骨重,好苗子。那我便要代师收徒了。”

  柳赤诚遭雷劈似的,呆坐在地,再也不干嚎了。

  不该如此啊,万万莫要如此。

  一旦顾璨有此身份,说不得下一刻,他柳赤诚就要比龙伯老弟早走一步黄泉路了!

  白衣男子凭空出现。

  老人斜眼道:“为师如今算是半个废人了,打不过你这开山弟子,毕竟师徒名义还在,怎的,不服气?要欺师灭祖?与剑术一样,我可没教过你此事。”

  白衣男子默不作声,隐约有些杀机。

  不曾想老人得寸进尺,根本不在意一位白帝城城主的杀意,反而问道:“愣着做什么,喊小师叔啊。”

  白衣男子没什么师徒尊卑,只是问道:“你确定是为顾璨好?”

  顾璨跪倒在地,低头沉声道:“顾璨拜见师祖。”

  老人爽朗大笑。

  化做一道剑光,瞬间化虹远去千里,要去趟北俱芦洲,找好兄弟陈灵均一起耍去。

  只是下次见面,自己不认识他,陈灵均也会不认识自己。

  白衣男子抬头望向那道北去剑光,笑道:“对待关门弟子,是要好些。”

  柳赤诚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顾璨只是自己的小师弟。

  不然这辈分一高,就顾璨那半点不念旧情的脾气,什么昧良心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

  林守一坐在祖宅住处,不管如何闭气凝神,依旧心神不宁,只得去往神位都已搬去大骊京城的祠堂,这才心安几分。

  林守一捻出三炷香,遥遥祭拜先祖。

  做完这件事后,才转身走向祠堂大门,刚关了大门,便发现身边站着一位老儒士。

  林守一何等聪慧,立即作揖道:“山崖书院林守一,拜见大师伯。”

  崔瀺笑道:“我早已不在文圣道统一脉,当不起此礼。”

  林守一直腰后,规规矩矩又作揖,“大骊林氏子弟,拜见国师大人。”

  崔瀺点了点头,“早年游学路上,你的表现,便极其出彩。最早察觉到阿良不同寻常,最早得到机缘,都是你林守一,十分不易。此次让那人在大规矩内行事,更是你治学稳重,厚积薄发,福至心灵使然。”

  崔瀺带着林守一在空荡荡的宅子散步,并且让那年轻人与自己并肩而行,不用太过拘束。

  崔瀺说道:“你父亲有些苦衷,这辈子都不会主动与你多说。当年是他最早告诉陈平安父亲,关于本命瓷一事的内幕,当然是好心,连那后果也与陈平安父亲一并说了,他们两人,一见如故,虽然身份悬殊,却是挚友。所以你父亲还帮着那个男人收拾了后来的烂摊子,不然陈平安也很难活下去,所以陈平安后来游学路上,转赠你那幅《搜山图》,冥冥之中,是有些因果定数的。只是你父亲,用心良苦,并不希望你与陈平安牵扯太多,免得你尚未成长起来,便被大势裹挟,早早夭折,所以对于你去往大隋书院求学一事,表现得十分淡漠。”

  林守一愕然。

  崔瀺说道:“难以置信?那你好好想一想,一个先后为三任窑务督造官担任副手的男人,会简单吗?真会那么看重嫡子庶子的名义?那你知不知道,如今的曹督造在赶赴槐黄镇之前,离开了先帝御书房之后,唯一拜访求教之人,就是你那个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的父亲?你同窗石春嘉的家族,最后如何渡过难关?石家自己心里没数,还有些怨怼,你觉得你父亲会介意吗?”

  崔瀺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如捻取一物,“石春嘉念旧,你便念旧,你念旧,所有同窗便跟着一起念旧。边文茂眼高手低,唯独真心善待出身不好的妻子石春嘉,边文茂便被你理解,这位大骊京城翰林郎,将来一旦遇上难事,你就愿意帮忙,你选择出手,即便不够老道,有些纰漏,你爹岂会坐视不理?线线牵连,恢恢成网,只是别忘了,你会如此,世人皆会如此。什么样的修为,都会招来什么样的因果,境界此物,平时很管用,关键时刻又最不管用。林守一,我问你,还愿意多管闲事吗?”

  崔瀺轻轻一推双指,好像撇干净了那些脉络。

  林守一思量片刻,答道:“事已至此,近在眼前,还是要一件件管好。”

  林守一叹了口气,“以后少管。”

  崔瀺会心一笑,“不枉你爹撒泼打滚耍无赖,让我帮你取了这么个好名字。”

  林守一突然停步,再次作揖,壮着胆子,颤声问道:“敢问师伯,当年为何袖手旁观,任由先生一人赴死?”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让林守一感到憋屈,不吐不快。

  便是惹恼了这位不愿承认师伯身份的国师大人,林守一今天也要问上一问!

  崔瀺不以为意,显然并不恼火这个年轻人的不知好歹,反而有些欣慰,说道:“如果讲大道理,不用付出大代价,可贵在何处?哪个不能讲,读书意义何在?当仁绝不让,这种傻事,不读书,很难天生就会的。只是书分内外,儒家教化,何处不是本本摊开的圣贤书。”

  崔瀺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笑道:“所以人生在世,要多骂半吊子读书人,少骂圣贤书。”

  崔瀺环顾四周,“早年游学,你对父亲的糟糕观感,陈平安当时与你一路同行,早早记在心中。所以哪怕后来陈平安有足够的底气去翻旧账,其中就翻遍了许多关于杏花巷马家的老黄历,偏偏在窑务督造署林大人这边凝滞不前,恰好因为相信你,怕的那些传闻不可言,更信不过他未曾亲眼见过的人心,最怕一旦揭开内幕,就要害得朋友林守一鲜血淋漓,这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书简湖吃过的苦头,实在不愿意在家乡再来一遭了。”

  崔瀺笑道:“虽然是陈平安想岔了,却是好事,不然就他那脾气,一旦较真,即便查出了真相,得以松口气,顺顺利利绕过了你和你父亲,落魄山却会早早与大骊宋氏磕碰得头破血流,那么现在肯定还留在家乡追究此事,处处树敌,大伤元气,自然更当不成什么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了。清风城许氏,正阳山在内的诸多势力,都会不遗余力,对落魄山落井下石。”

  崔瀺说道:“你暂时不用回山崖书院,与李宝瓶、李槐他们都问一遍,早年那个齐字,谁还留着,加上你那份,留着的,都收拢起来,然后你去找崔东山,将所有‘齐’字都交给他。在那之后,你去趟书简湖,捡回那些被陈平安丢入湖中的竹简。”

  林守一不明就里,仍是点头答应下来。

  崔瀺仰头望向那道一闪而逝的恢弘剑光,请神容易送神难,总算走了。

  ————

  大骊王朝开凿大渎一事,大兴土木,如火如荼。

  豪阀公孙关翳然,与将种子弟刘洵美,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大骊最新权贵人物。

  至于那个横空出世的原青鸾国郡守柳清风,大骊京城官场的热闹劲一过,加上某些幕后的刻意安排,柳清风很快就让人提不起探究的兴致。

  偏隅小国的书香门第出身,确定不是什么练气士,注定寿命不会太长,早年在青鸾国政绩尚可,只是声名狼藉,所以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会有前途,但是很难有大前程,毕竟不是大骊京官出身,至于为何能够一步登天,骤然得势,天晓得。大骊京城,其中就有猜测,此人是那云林姜氏扶植起来的傀儡,毕竟最新大渎的入海口,就在姜氏家门口。

  一位极其俊美的白衣少年郎,蹲在田垄间,看着远处一场地方宗族之间的争水械斗,看得津津有味,一旁蹲着个神色木讷的瘦弱孩子。

  柳清风坐在田垄上,扈从王毅甫和少年柳蓑都站在远处,柳蓑倒是不太害怕那个早年打过交道的古怪少年,除了脑子拎不清一点,其他都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但是王毅甫却提醒柳蓑最好别接近那“少年”。

  柳清风转头望向那个嚼着一根野草的少年,问道:“开凿大渎,大小事宜,无非是循序渐进,崔先生应该无需在此盯着。”

  崔东山依旧看着那边的你一锄头我一扁担,交手双手当中,不少身份是那舅舅外甥,打是真打,至于打完之后,依旧做那亲戚,说不得还要给对方掏钱治病买药,也皆是诚心诚意,发自肺腑。

  听到了柳清风的询问,目不转睛,随口说道:“大渎名齐,就是理由。”

  柳清风笑着点头,表示理解了。

  一辆马车停在乡野小路上,从车厢走下那李宝箴,走来这边,作揖行礼:“崔先生。”

  崔东山没搭理。

  李宝箴起身后望向柳清风,笑道:“柳先生。”

  柳清风笑着伸手示意对方坐下。

  李宝箴坐在柳清风身旁。

  崔东山转过头,打趣道:“见面道辛苦,毕竟是江湖。”

  “不耽误你们哥俩好好叙旧,我自个儿找点乐子去。”崔东山站起身,拎着一旁孩子的衣领,御风离去。

  崔东山悄然落在了数百里外的一处山下城池,带着那位高老弟,一起并排坐在树荫,四周人头攒动,看了足足半个时辰的路边野棋,不是围棋,棋盘要更简单些。不然市井百姓,连棋谱都没碰过半本,哪能吸引这么多围观之人。.c0m

  等到设局的野棋手赢了一大堆铜钱、碎银,众人也都散去,今天便打算收工,这就叫一招鲜吃遍天,只是当他看到那个白衣少年还不愿挪窝,打量几眼,瞧着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便笑问道:“喜欢下棋?”

  崔东山跃跃欲试,搓手道:“会的会的,别说是此棋,便是围棋我都会下,只是离家匆忙,身上没带多少铜钱。你这棋局,我看出些门道了,肯定能赢你。”

  那下野棋之人笑了笑,这可是江湖野棋十大名局之一的蚯蚓引龙,不怕别人看出门道,越多越好,就怕对方觉得此局无解,根本不愿上钩。

  崔东山一拍旁边孩子的脑袋,“赶紧下棋挣钱啊。”

  那汉子大笑不已,竟是手脚麻利收了摊子,懒得与这少年纠缠。

  崔东山也不阻拦,一点点挪步,与那孩子相对而蹲,崔东山伸长脖子,盯着那个孩子,然后抬起双手,扯过他的脸颊,“怎么瞧出你是个下棋高手的,我也没告诉那人你姓高哇。”

  孩子面无表情。

  崔东山扯了半天,也觉得没劲,站起身,带着孩子在城里边东逛西荡,遇见个年纪不大的京溜子,是这藩属小国京城里边跑出来捡漏的,多是被古董行当家掌柜信得过的学徒,从京城分派到地方各处搜求奇珍异宝、古董字画的。做这京溜子一行,眼睛要毒辣,人品要过硬才行,不然一旦得了价值千金的重宝,便要直接跑路,干脆自立门户。

  崔东山就跟着那个京溜子逛地摊,那人掂量过、悄悄留心过的物件,他都去跟着掂量一番、使劲打量几眼,气得那京溜子只好在僻静处,停下脚步,无奈道:“你这少年,若是缺钱花,我送你些便是,莫要一路跟我耍乐了。你是觉得好玩,却要砸我饭碗的。”

  崔东山看着那个年轻人的眼神、脸色,没来由有那么几分熟悉,崔东山蓦然一笑,“放心吧,接下来我保证不捣乱。”

  那年轻人将信将疑,又不好赶人,所幸接下来行走四处,那少年果然安安静静,只是这让年轻人便又有忧虑,该不会江湖险恶,对方本就是奔着自己而来吧?江湖路数多,教人防不胜防。不过那少年随便买了一只瓷碗,覆在孩子脑袋上,就与他道别,说要带着傻弟弟一起回学塾那边吃饭了,不然人在异乡,在外求学,天大地大不如先生最大,学生久久未归,先生会担心的。

  年轻京溜子如释重负。

  那少年从孩子脑袋上,摘了那白碗,远远丢给年轻人,笑容灿烂道:“与你学到些买老物件的新鲜小诀窍,没什么好谢的,这碗送你了。”

  年轻人本想拒绝,一个破碗而已,要了作甚,还占地方,再说了那少年在外求学,穿着富贵,只是掏钱的时候一颗颗数着铜钱,也不像是个手头阔绰的……只是不等年轻人开口说话,那少年便拖拽着孩子的一条胳膊,跑远了,跑得真快啊,那个孩子瞅着有些可怜。

  夕阳西下,城外一条黄泥道路上,一个村庄的大小屋子,挨个儿蹲在一条河边。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先生对于行侠仗义一事,因为少年时受过一桩事情的影响,对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便有了些忌惮,加上我家先生总以为自己读书不多,便能够如此周全,心想着那么些老江湖,大多也该如此,事实上,当然是我家先生苛求江湖人了。”

  “好心做错事,与那人心出错,哪个更可怕?必须要做个取舍的。”

  “只是先生早慧,事事劳心劳力,当学生的,哪里舍得说这些。”

  在崔东山自顾自絮絮叨叨的时候。

  有个放牛归家的孩子骑在牛背上。

  崔东山也不差,骑在孩子后背上。

  崔东山摇晃着肩膀,可怜孩子便跟着脚步踉跄起来,崔东山说道:“天边浮云,道旁柳色,街巷叫卖杏花声。”

  然后崔东山双手一拍孩子脸颊,“高老弟,老哥我诗兴大发啊,你跟着走一个!”

  孩子眨了眨眼睛。

  崔东山加重力道,威胁道:“不给面子?!”

  孩子含糊不清道:“乡野炊烟,牧童骑牛,竹笛吹老太平歌。”

  “高老弟,你真是个人才啊!”

  崔东山一手环住孩子脖子,一手使劲拍打后者脑袋,大笑道:“我何德何能,能够认识你?!”

  骑牛的牧童回头看了眼那俩,吓得赶紧让自己坐骑加快脚步。

  崔东山双手捂住孩子的眼睛,“卯足劲,跑起来!”

  最后那个被崔东山遮掩了视线的孩子,晃来晃去向前跑,便一路跑到了河里去。

  半空中崔东山松开双手,使劲挥动,大袖晃荡,在两人即将落水之际,少年哈哈大笑道:“智者乐水!东山来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回到书页 下一章 > 错误反馈

设为首页加入收藏保存桌面网址发布会员中心留言本

Copyright © 2024-2025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