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酒且高歌,无酒干休罢。若有留髯送客人,一石臣能也……”
上书房里,淳治帝放下手里的《卜算子·有感》,哑然失笑:“没想到贾兰此子也有如此豪迈、纵逸的一面。”
坐在下首的当朝首辅朱思道捋须笑道:“毕竟还是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被人这么一激有些意气之争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此子的确有几分才华,没想到武勋之中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异类。”
“对别的武勋而言是异类,对贾府而言则未必吧?想当年宁国府里也是出过一位进士的。”皇帝若有所指地说道。
朱思道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当年巨变时他并不在神京里,而是在外地担任广南巡抚,对于当时的许多真实情况大都是皇帝告诉自己的。
凭着多年来对皇帝的认知,隐隐之间,他觉得皇帝对贾府怀着一种相当复杂的态度。
又敬又怕?
难道是皇帝动了什么心思?
朱思道陷入沉思着,可这个时候去动几乎已经毫无权柄的贾府,恐怕是得不偿失。
仔细思考过后,这位名符其实的帝师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圣上如此看重贾兰此子,可是想带在身边好好调教?”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朝身后一扫,侍候在一旁的总管戴权登时会意屏退了左右内侍,随后自己也走出去,将上书房的门帘轻轻带上守在外面。
“朕的确有几分这个想法……”皇帝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老师,朕今年也五十有三了!你看着还很是硬朗,可朕的身体自己知道,也是没多少年可活的了。”
“皇上!”
朱思道大吃一惊,淳治帝年少时最是执拗,从不以软弱一面展露于人,如今居然……
“首辅,朕只有三个儿子成年,太子萧煦为人忠厚,但失之暗弱;次子梁王萧亮武夫一个;三子代王萧时与朕最像,性子阴晦,为人最有城府,却偏偏最不可以倚为君上。”
皇帝一番概叹:“真是羡慕太上皇啊……瞧他的精神头,仿佛活到百岁都并不是什么难事。”
“皇上!太子有仁君之相,以后定然是一代明君,皇上为社稷选定这么一位储君,真乃明见万里,陛下又何故忧虑之?”
“首辅,你也不是不知道……”皇帝又叹了一口气,“太子的身子骨一贯不是太好,这繁重的政务,他又当如何承担起来?”
皇帝指了指如小山般的奏折,朱思道看后一阵沉默。
“朕看重贾兰此子,不是因为他的才华,而是因为他的规矩。”皇帝的话让朱思道精神微微一震,按捺住心中不安,耐心听着。
“朝廷如今的困境源于何处,岁入日减。岁入缘何日减,便是因为贪官污吏盛行,国家典制日渐崩溃,贾兰此子行事虽偶有出格之举,但大处从来都是规矩的。朕听闻他中举之后不但婉拒了族人将田亩寄名在其名下避税的劝说,反倒让荣国府如实清缴税赋,光是今年夏税,荣国府就多缴了数千两。
还有,近日河东的难民涌入神京,也是贾兰说服荣国府出粮五千石赈济灾民。
朕看重的就是他这份规矩!”
皇帝拿起案几上的茶碗呷了口茶,娓娓道来。
朱思道闻言有了些领悟,他多少有些明白皇帝的意思,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这位天子看人的角度,从来都是那么奇特。
只安分纳税一项,居然就让天子对贾兰此子如此青睐。
可想着想着朱思道心里又泛起了些苦涩,如今居然连安分守法纳税也成了美德了。
叹息罢,他道:“皇上对当今弊政一目了然,是以臣屡屡上言圣上一边行无为之法,一边澄清吏治,所谓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因事用人,而不是因人设职,严功罪以定迁黜,以实心而行实政。”
皇帝听了微微点头:“首辅四条治国方略,不疾不徐,的确是治国良方,若非这几年首辅明职权,定规条,各地方恐怕更加纷乱。只是朕真是不甘……”
朱思道沉默良久,对淳治帝的心气,他一直了解,甚至朱思道自己也曾幻想有朝一日自己成为首辅,必定能够一革积年弊政。
到他真的坐上这个位置之后才发现,暗潮明浪,层叠打来,若非朱思道资格老,自身有着几分手腕,又背靠皇帝的支持,他恐怕连政令都无法走出六部。
“朕是想着贾兰此子年纪尚幼,如果来年大比能考上,不妨放在翰林院观察几年,若可,则再外放几任外官,到时候此子也已到而立之年,武勋之中有这么一个文臣从中平衡也是不错。”
朱思道不住地点头,他是个典型的文人,骨子里对武将还是不信任的,反倒贾兰如果有个进士出身,那么在武勋里有这么一个“自己人”对文官集团而言也是有利无弊。
“咳咳……”忽然朱思道有些气闷,咳了起来。
皇帝立即关切道:“首辅身子无恙吧,这几日忙于赈济灾民,连累首辅陪朕熬了几天……”
说罢忙唤戴权传来御医。
这边帝相聊着贾兰,那边贾兰本人也在与老师聊着。
此时他正襟安坐在座师盛宏的府邸中。
冯紫英说盛家老太太出身永平侯徐家,看来不假。这盛府的风格一看就是间老宅,高阔的廊柱,方正的石板条凳,满庭院里都是早年间的北国风格,恐怕是开国时候由工部修整过赐给功臣的府邸。
为何贾兰认得,因为荣国府里也有不少这样的布局,虽然先代荣国公去世后贾府整体变得奢靡起来,但府邸里有些基本的格局还是一致的。
“原先我还以为你是一朝得中解元心生懈怠,不过你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证明你的确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说完盛宏拿起茶盖吹了吹茶水,浅尝了一口,抬起头看了贾兰一眼,淡淡地笑着。
“说起来,我家与你家还有过不少牵扯,家母祖上出身永平侯,两次鏖战辽东,永平侯府俱是在荣国公麾下效命,你我两家也算是旧识了。”
贾兰表情微微一凛,盛宏这话看似拉关系,可语气里明显是话里有话,依盛宏的性格,应该不会这样拉家常的。
这该不会是场鸿门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