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7月6日,陈蕾收到了一份珍贵的十周岁生日礼物,礼物是当年第三期的《电影画报》,封面女郎是青年演员李秀明,她在电影《春苗》中演女主角,赤脚医生春苗,风靡一时,江城国营棉纺织印染厂内的电影院去年还重映过这片子,影院人满为患,陈蕾和汪荻站在木头板凳上踮脚将电影看完。
“你得把它藏起来,放在枕头底下,或者衣柜里,千万别被大人看见。”
陈蕾埋头在电影画报里,她小心翼翼地翻阅,爱惜至极,汪荻在一旁边踢毽子边叮嘱,一个分神,汪荻踢歪了一脚。
彩色的鸡毛毽子歪着飞出去然后极速下落,阳光刺眯了汪荻的眼睛,但她却不认输,她奋力伸出左腿,绷直脚背,伸展双臂平衡身体,尽力挽救快要落地的毽子,感觉到包裹在红棉布里面的皮项圈的弹性,汪荻咧嘴甜笑,她知道救起来了,果然,下落的鸡毛毽子借了她足尖的力像箭一样窜入空中。
“哇!粥粥,你好厉害呀!刚刚的动作像跳芭蕾舞!”陈蕾由衷地赞叹。
她的生日礼物是汪荻送的,《电影画报》是汪荻父亲汪瀚洋的宝贝,她父亲收藏这套杂志,从不外借于人,但陈蕾喜欢电影明星,汪荻冒着挨揍的风险也要把画报从家里“偷”出来,她叮嘱陈蕾记得把画报藏好,他们两家交好,父亲之间的关系和她们小姐妹一样亲,稍不留神就会露馅。
“可是该怎么拿回家呀?”穿着无袖白棉裙的陈蕾发了愁,她掀起裙子把画报贴在肚子上再用手压住,走起路来怪怪的。
汪荻笑得咯咯响,她冲去掐陈蕾的腰,两个人一闹,画报就从裙子里掉出去。汪荻拾起地上的书,在手里一窝,反手藏在身后,侧过身体边走边说:“你就这样进门,趁大人不注意,赶紧跑回房间就好啦。”
陈蕾盯着汪荻的手,急急忙忙绕到汪荻背后,说:“哎呀,你小心点!别把我的画报弄坏啦。”
汪荻灵巧一躲,脱口说道:“这是我的画报。”
陈蕾愣住了,想了想,憨憨一笑说:“对哦。”
汪荻开朗活泼,陈蕾温柔亲善,她们的性格互补,从来不吵架。
汪荻的头发比陈蕾的长,养护得很好,一点也没有分叉,太阳一照,头发闪出耀眼的光泽。一到夏天,汪荻的长头发就会被她妈妈挽成一个圆鼓鼓的发髻顶在头顶,还有和衣服颜色相搭配的发带装饰发髻,看起来精致又利落。
陈蕾就不一样了,陈蕾的妈妈只会扎马尾辫,孩子的运动量大,早上扎好的马尾辫,一过中午,碎头发就会扎得满头都是,远远瞧着像只可爱的小刺猬。
她们手牵着手在厂院里走,遇见好事的阿婆调侃她们是“公主与丫鬟”,她们只会咯咯笑,嘻嘻哈哈地挤成连体人。
陈蕾和汪荻两家曾住在同一栋筒子楼,是筒子楼里同一层的斜对门的邻居。
一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让秦岭淮河以北很多筒子楼出现了瘆人的开裂,成了危楼,打那儿起砖混结构的房子开始不受待见。
江棉厂紧跟体系里老大哥的步伐,设定计划,要按需按功逐步改善职工的住房条件,两年后,最先盖起来的是一栋干部楼,陈蕾和汪荻一起搬了家,她们搬进了厂子里人人艳羡的具备独立厨卫、客厅和卧室的单元房,陈蕾家住在二层,汪荻家住在四层,五层的新式单元楼,四层是绝对的黄金位置,那代表着汪荻的父亲汪瀚洋在江棉厂内拥有绝对光明的前途。
掩护陈蕾回家后,汪荻蹦蹦跳跳地继续往楼上走,回了家,一推门,她就听到父母在斗嘴。
汪瀚洋发现他视若珍宝的电影画报丢了一册,正在责备廖芬芳收拾屋子的时候乱动了他的东西。
廖芬芳被汪瀚洋说得糊涂,她知晓丈夫的脾气,一贯很注意,轻易不动丈夫的书册画稿,可前两天太阳透亮,她做大扫除,把家里里外外洗刷了一遍,被子和书都搬到楼下好好晒了一通,一个人弄不了,她还叫来了好些同事帮忙,现在丈夫说丢了画报,她没底气,怀疑确实是自己弄丢了。
汪荻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又关上,看见妈妈背对着自己跪在地上,弯腰匍匐着检查紫葡萄皮颜色的沙发底下有没有藏了书,汪荻紧张地吞口水,看向天花板,一副掩耳盗铃的模样。
沙发底下又空又干净,连层灰都没有,廖芬芳直起上身,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看向前方说:“瀚洋,我怎么记得上个星期你把一批老画报打包运到妈那边去了?”
廖芬芳的身前并没有人,她像是对着空气在说话,并且得不到回应,汪荻歪着脑袋看妈妈,觉得她很好笑。
廖芬芳站起来,揉了揉发痛的膝盖,她越想越觉得没错,一个星期前,汪瀚洋把墙角一堆画报抱走了,她大扫除的时候根本没看到电影画报。
确定如此,廖芬芳的神色立刻松弛了,她柔着声音又对着空气说:“哎,瀚洋,我明天去妈那边帮你找。”
“别去。”
汪瀚洋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他十几岁就进了江棉厂,聪明好学,有天赋,是厂子自己培养出来的印染专家。他在审美上极度敏感,很注意形象,大热天的,别家的男人都在家打赤膊,他的穿戴仍旧一丝不苟,短袖白衬衣掖在卡其色的平角西装短裤里,精致又得体。
汪瀚洋在家不怎么说话,他是个低音炮,一开口就能与人心发生共振,他手里抓着一本《写生色彩学》,封面上穿着蓝裙子的国外贵妇人撑一把绿色的阳伞,行走在花丛小径上,汪瀚洋握着书脊,看着廖芬芳说:“别去,你再去把我的东西给弄乱了。”
话一说完,汪瀚洋就又进了房间,被丈夫这般冷淡地对待,廖芬芳觉得了无生趣,她落寞地站了好一会,一扭身才发现女儿汪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她一愣,然后夸张地喊着:“粥粥!你怎么又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
汪荻见廖芬芳要跑过来抓她,她先一步跑进了厕所,拧开水龙头,把一双白皙的手放到水流下冲洗,背后传来声音提醒她“打香皂”,她听话地抓起鹅黄色的香皂搓了搓,汪荻的后脑勺好像长了眼睛,察觉到廖芬芳已经走开后,汪荻扭头偷看了一眼,随后缩起脖子,开心地笑。
《电影画报》的事就算过去了吧,竟然这么容易就过去呀,汪荻越想越得意,她觉得爸爸和妈妈都跟糊涂鬼似的。吃完午饭,汪荻又溜出去找陈蕾玩,她拉着陈蕾一路跑到篮球框下面,扯过陈蕾的耳朵,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给好朋友。
陈蕾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硬币,大的五分钱,小的一分钱,她嘻嘻笑着说去小卖部买冰棍,汪荻对陈蕾说:“原来我爸把旧画报都藏在奶奶家,蕾蕾,过两天我带你上我奶奶家去,你去翻翻还有哪些喜欢的,随便拿,一本、两本的,我爸肯定发现不了,他可糊涂呢,笨死了。”